心是孤独的猎手

    ■【美】卡森·麦卡勒斯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并肩走在上班的路上。带路的是那个非常肥胖、迷迷糊糊的希腊人，另一个哑巴是高个，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

    到小镇的主街时，他们会在一家果品店外的人行道上停下来。这个希腊人斯皮诺思·安东尼帕罗斯的表兄是果品店的老板，斯皮诺思为他打工。每次分手前，那个瘦高的哑巴约翰·辛格，总是将手放在伙伴的胳膊上，定定地看一两秒伙伴的脸，转身离开。然后辛格一个人过了马路，走向他工作的珠宝店——他是银器雕刻工。 

    快到傍晚，两个伙伴又在一起了。辛格去果品店等着安东尼帕罗斯下班，两人一起回家。下班之前，安东尼帕罗斯总是会打开白天藏在厨房货架上的纸袋，里面有他攒的各种各样的食物:水果、糖果的样品和一小截红肠。和往常一样，离开前他慢吞吞地晃到小店前面的玻璃柜，里面装着肉和奶酪。他把玻璃柜的后门用手轻轻地滑开，胖手爱抚着那些令他垂涎欲滴的美味。有时候，他的表兄没看见他的动作。如果被他看到了，他就瞪着他的表弟，脸上发出警告的信号。每逢这当口，辛格双手插在口袋里，直直地站着，目光落在别的地方。

    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他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每周去一次图书馆，辛格要借一本侦探小说;星期五晚上，他们去看一场电影。发薪水的那天，他们一起去“陆海军”店楼上的一角钱照相馆，为安东尼帕罗斯拍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们每周固定去的地方，镇上有许多地方他们从来都没去过。  

    然而，这两个哑巴一点也不寂寞。在家里，他们高兴地吃吃喝喝，辛格急切地用手告诉伙伴自己所有的念头。时光静静地流逝，转眼间辛格三十二岁了，他已经和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在镇上待了十年。辛格追忆到，尽管他还是婴儿时就聋了，但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哑巴。他不习惯于用嘴说话，从对方脸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恶心。二十二岁时他遇到了安东尼帕罗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用嘴说过话。 

    有一天，希腊人病了。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开了一个食谱，说他再也不能喝酒了。辛格严格地执行了医生的指令。可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呼呼地用眼角看着辛格，笑也不笑一下。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帕罗斯身体恢复了，可人却变了。他变得暴躁，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他走进一个饭馆，偷偷地把方糖、胡椒瓶或一些银器装进口袋。辛格总是为他付账，总算没惹出大麻烦。几个月过去，安东尼帕罗斯的坏毛病愈演愈烈。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东尼帕罗斯，店主递给他一封信。信上说查尔斯·帕克已经安排好了让表弟去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下周就要走了。

    安东尼帕罗斯要走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细心地给共同财产中最值钱的物品打包。安东尼帕罗斯为自己做了一顿午饭，预备在路上吃。傍晚时分，他们最后一次在那条街上散步。这是十一月末寒冷的下午，眼前已经看得见一小团一小团的哈气。 

    安东尼帕罗斯挤进车厢，辛格从窗口望着他，双手最后一次绝望地与伙伴交谈。可是安东尼帕罗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食品，根本顾不上辛格。车从路边开动的刹那，他把脸转向辛格，笑容平淡而遥远——仿佛他们早已相隔万里。一种孤独刺痛了他的心。

    （选载一）

    （《心是孤独的猎手》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 魏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