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岁的陈胜与(化名)苦练了半个月普通话,为了能在录像时完整说出“是我本人的意愿”。
可到了现场,穿着厚袄的他,手里攥着自己拼音标注的草稿,在摄像机前禁不住地手抖。一会儿是“我”发得不对,一会儿是“意愿”的“愿”念成了“又”。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干了一辈子农活,没读过几年书,给大家添麻烦了。”
上海遗嘱库主任黄海波把困难汇报给北京总部。总部的意见是,在不影响遗嘱内容的情况下可说上海话,但在关键问题上,还是要说普通话,不留漏洞。
中华遗嘱库上海分库于2017年11月1日在长宁区仙霞街道社会组织服务中心内正式运行,可为60岁以上老年人免费办理遗嘱咨询、遗嘱起草、遗嘱登记、遗嘱保管、以及发放遗嘱证。至2018年2月1日,该库运行刚满3个月。
这是中华遗嘱库继北京、天津、广东、江苏、广西之后设立的第6个分库。3个月间,来此正式办理遗嘱登记的逾400位,预约者共3000多位,已排到今年8月。
“一刻也不要等”
两间房,总共不到20平方米,加上100多平方米的公共空间,上海遗嘱库登记点在一天内挤进近百人——黄海波描述11月1日正式运营时的场景,直呼“想不到”。
他们此前担心人们不理解,毕竟遗嘱库在其他地点开设时曾遭遇周围居民阻挠;他们还想到用“幸福留言”来代替遗嘱。而上海市民对遗嘱的接受度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
2018年1月30日,十多位市民率先领到遗嘱证。
陈晓萍(化名)就是其中之一。1月30日,她手持自己与爱人的遗嘱证,满面笑容地与遗嘱见证人合影,“我从没觉得遗嘱有什么忌讳”。
陈晓萍是退休厂医,63岁,“在北京总部刚开始运行时,我就关注到这个新闻,一直等着上海的”。
“这正是我们老百姓需要的!”来领遗嘱证的老马说,他的亲戚曾因未立遗嘱,去世后子辈闹得不相往来。
除了按通知前来办理者,记者在遗嘱库蹲点的每一天,都遇到了“不速之客”。
1月24日,家住长宁区的退休老师李静(化名)来询问:“是不是把我漏了?”她出示预约号码“1101”,表示家里手机信号不好,这几天一直担心接不到通知电话。
李阿姨拥有一套房子,但有两个儿子,老伴已过世。她听说邻居家的儿女为了争遗产“打得一塌糊涂”,生怕遇到同样情况,看到中华遗嘱库上海分库成立的消息后便打了咨询电话,并现场预约。这天她又赶来询问,听到工作人员确认“大概过年后能轮到”后,才安心离开。
1月25日,申城暴雪,老姜挟着一身雪花冲进遗嘱库办公室。他说没在新闻里看见具体地址,当天辗转问了多处,一位好心志愿者在网上帮他查到地址后,他没管天气恶劣,一路找来。老姜今年86岁,老伴已90岁,需求迫切。
相较于法定继承,遗嘱继承能真正按照当事人意愿处分财产,消除遗产纠纷隐患,是目前自主处理遗产的最好形式之一。新加坡2003年成立的遗嘱登记署给了中华遗嘱库管委会主任陈凯启发,中华遗嘱库的雏形由此形成。
黄海波介绍,目前来上海分库立遗嘱者大多在70岁左右。最年长的94岁,最年轻的54岁。
他曾好意提醒那位54岁男子,“60岁以下不属于公益服务范围,给你登记着,等你60岁一到就来,怎么样?”男子却拒绝。他说自己常年出差较危险区域,去年曾有同事在工作地点去世,因此“一刻也不要等”。
也有特立独行的。一位老先生称儿子不孝,遗产要捐赠给社会机构;有失独家庭在儿女离世后受到街道细致照料,决定赠予街道;有人要求把遗产捐赠给流浪猫狗的救助中心;也有人想要捐献遗体……
“一辈子第一次写字这么认真”
立遗嘱当天,预约的是9时,老陈6时就从嘉定出发,8时30分赶到遗嘱库。
对这事,老陈相当慎重。除了练习普通话,他还对着遗嘱库发的范本练习多遍。
老陈有套拆迁房。当时需补部分钱款才能拿房,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没出钱,三儿子给了。房产证上是老陈的名字。老陈意思是,等他和老伴去世后房子归三儿子,但如今房价涨了几倍,大儿子和二儿子都不乐意了。
老陈决定悄悄立下遗嘱。他之前想过去公证处,“手续很麻烦”,听说“少的五六千元,多的要几万元”。中华遗嘱库的消息一出,他就来预约了。
预约相当于登记排队,可网上预约、微信预约或现场预约,其中现场预约最快,正式的遗嘱办理则要按预约顺序排队。上海遗嘱库的工作人员每天为十几位老人办理遗嘱登记,依然应对不了巨大需求。他们正筹划推出上海第二登记点。
遗嘱办理当天,所有手续要在见证人见证下完成。第一环节为咨询,即工作人员征求老人意愿,家属可一同参加;第二环节的登记,必须单独进行,家属都留在室外,保证立遗嘱者的自主自愿。
如此安排是有前车之鉴。别的城市工作人员曾发现有家属暗示老人,或做“掐”的小动作,而老人独自面对工作人员时什么话都不愿说,工作人员就明白了,告知家属“老人的身体状况办不了”。
黄海波也曾遇到立遗嘱人隐瞒信息,例如有私生子女。“我们能从蛛丝马迹感受到对方的心结,反复给他提示风险,打开他的心扉。”信息若不真实,按签订的条款,遗嘱有瑕疵可能被法院认定无效。
在确认遗产分配方案后,立遗嘱者须根据打印出的范本亲笔抄写。不允许连笔,要保证每个字都清晰无误。
与老陈同一天办理的老吴,光是一个偏旁“女”,就在草稿上写了9遍才通过。有的老人办理当天手抖得厉害,无法书写,只得择日再办。
正常情况下,录制时间约为20分钟,但多数老人都会录3遍不止。有的老人会突然紧张,答非所问;有人会因为笔掉地了,低头捡笔。而录像必须自然流畅,不得剪辑。
黄海波说,如此严格的流程,是根据法律法规及全国各个分库总结出的经验,流程改进达到30多次。“经调查统计,老人自己在家写遗嘱,送到法院超过60%的都是无效的。”
“一辈子第一次写字这么认真。”老陈按着手印说。两位见证人也按上手印,原件即被遗嘱库留存保管。
“‘善终’,就是没有任何牵挂”
66岁的老刘夫妇是在1月26日来的。夫妇俩经济宽裕,几乎踏足各大洲。知道上海遗嘱库的消息后,夫妇俩决定先立个遗嘱,“以后坐飞机也安心”。
老刘的妻子性格直爽,她把要立遗嘱的事向老伙伴们说了,原以为会引发热议,“最好大家一起来”,没想到话题一抛出就冷场,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立遗嘱这件事。
来取遗嘱证的65岁老马也说,他在打乒乓的朋友圈宣传,“10个有10个都不愿意,但解释过后,有那么两三个人会思想松动”。
目前,国内立遗嘱的比例依然很低。陈凯给出的数据是,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每年自然死亡的老人当中,立有正式遗嘱的大约不超过10%。相比之下,成年美国人立遗嘱的数量是49%,英国人2009年就有36%的人更新遗嘱,甚至流行“度假遗嘱”,即度假前赶来更新一次遗嘱。
中华遗嘱库设立初期,经历了不断与传统观念磨合的过程。有一次,他们在酒店开专家研讨会,在大堂立了牌子,酒店领导路过,马上把经理叫来,说“能不能把牌子给换了”,怕来往客人看到不高兴。
因此,一开始“中华遗嘱库”的招牌上用的不是现在的正楷,而是小篆,目的就是让人一眼难辨“遗嘱”二字。
“说实话,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是遗嘱立好了,能减少一点担心,不是能走得更安心?中国人说‘善终’,就是没有任何牵挂。”写着遗嘱的老吴说。
(《解放日报》2.5 王潇 殷梦昊 张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