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
我们戏曲艺人有一句老话:“艺不分家。”艺人闯荡江湖走南闯北,只要有艺人的地方,就会逢凶化吉。艺人有规矩:有病困住没路费回家、婚丧红白事亲人有难事,都在帮助之例。赌博吸毒不帮,但解毒帮助,因打架斗殴而病不帮。
1943年我随剧团去山东演出,当时演员也分三六九等,评剧在天城戏院。土生土长的荗腔、柳子腔常在郊区演出,曲艺在各茶社、游艺社演出。京剧在市中心的中和大戏院、东镇市场内光陆大戏院演出。各角儿平时住得不远,都互不往来。京剧是国剧老大哥,我们评剧地位低,演员地位也就低了。白玉霜是评剧著名演员,她的一出独创名剧《拿苍蝇》南北驰名,这是一出粉戏(色情戏),她因这出《拿苍蝇》曾被赶出北京。一个演员演《拿苍蝇》,就臭了一个剧种。我这个刚刚出台的无名小演员心想以后可要当心啊!
我在青岛天城戏院唱戏,财主叫暴善亭,外号暴大肚子,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买卖精”。暴大肚子看我是个小演员,担心我唱不红,要我演打戏,唱他点的所谓的名戏《拿苍蝇》,一贴就红。《马寡妇开店》,一贴就满堂啊。要是演《杀子报》带彩的,钱就在手里攥着了!我恨暴大肚子拿我当买卖。暴大肚子对我不听他的摆布很恼火,有意刁难我,三天两头扣份子钱,我唱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暴大肚子辞退了。
评剧是蹦蹦戏、半班戏、耍眼珠满台飞的戏。越是人家都看不起我的时候,我越要自尊自重,不能胡来。我经人介绍搭了荗腔班,学地方戏有个共性,家庭小戏大都一样,比如《小借年》《二美夺夫》《柜中缘》等小戏,唱词、故事情节都一样,就是倒口用山东话唱念。我学了一口山东话,什么都敢演,边学边唱,观众还是很喜欢的。
说相声的“王傁子”看我拉家带口地困在青岛,得搭班唱戏养活母亲和两个妹妹,还得给天津的父亲寄钱,生活十分艰苦便劝我搭曲艺班。他来约我说:“我们同是天津来的艺人,艺不分家,有福同享,有钱同花,有戏同唱,有班同搭。”王大爷的“数来宝”是很拿手的,他为了让我进曲艺班,教了我几句:“竹板打细留神儿,我数来宝真有趣儿,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我可不敢乱弹琴儿,我们做艺的给您爷们消遣解解闷儿。”他让我来段数来宝,再唱一段评剧招呼观众,小戏园子在东镇市场里边,观众看新鲜,我们为了混饭吃。一般情况王大爷说相声了,我就下场。有一次后台有人告诉我,王大爷是说的粉相声,我注意了,果然他说了一段“潘金莲私会西门庆”,很低级。我下场就对王大爷说:“明天您别找我了,我不来了。”王大爷莫明其妙地说:“闺女,你闹脾气?咱们做艺的上台就得讨人家观众的好,让人乐。这就不错呀,挣上钱吃顿饭。”我说:“这钱我不挣,您另请高明。”
演员是活动的艺人,不活动坐吃山空,真等不起呀!母亲急得哭。青岛当时有著名京剧齐派老生周昆,东镇光陆戏院是他的剧场。周昆知道我困在青岛,他说:“咱们都是艺人,都从天津来的,艺人帮艺人,同在一锅里找饭吃,你就在我们班里一起混碗饭吧。”
那时演戏很有意思,可以随便加唱,也不讲形式。有一次是戴绮霞主演,我们青年女演员都演跳舞女。歌舞上来!歌女们穿着洋裙子,洋鼓洋号伴奏。请来一个歌舞班的教跳洋舞的教师给我们排练,我对这样中洋混排的方式很反感,在一次学跳舞时我又闹翻了。跳舞有个下腰动作,还要叉着腰踢腿,扶着肩向台下歪头踢腿。大家穿着洋裙子,做这个动作连短裤观众都看见了,我站住了,说:“这个动作太粉,我不做。”后面七嘴八舌的,有人问:“为什么?什么粉的绿的?”我说:“这不是戏班跳的舞,这是洋舞,我是唱戏的,要是跳洋舞我就去歌舞班了。”
我一句话伤了众人,大伙都骂我:“你是什么戏子?你们唱戏讲什么体面!《拿苍蝇》不比跳舞粉?在台上飞眼吊膀!”我因不跳被辞退了,被赶出了舞台。
我离开戏班很苦,母亲埋怨我不该任性,跳舞就跳舞吧,什么洋舞中舞的,唱戏的哪有那么多说道!我对母亲说:“唱戏的是脸朝外的人,演了坏戏粉戏,臭一辈子!”这件事给我带来生活上的困难,可给当时的戏园子职工、小贩们留下了好印象。没有挣钱的路哇!去海边卖啤酒、卖戏衣,很多同情我的戏院职工送白薯、黑面帮助我们。
一个艺人在那困难年月真是难啊!可老人们都说我总算没给艺字丢脸,我一步也不能走错。“台上做戏讲戏德,台下做人讲人格”,我从小就记住了这句话。
(《美在天真》山东画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