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名门望族的家祭之礼,一般选择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家族墓地进行,一是在家族的祠堂中进行。墓地与居所相去遥远,除清明扫墓时节祭扫之外,大多在祠堂中进行祭祀。祠堂有设于第宅之内的,也有择地修建的,但距离居处不会太远。
清末民初之际,我家几房大多住在北京东、北城,有的己是新式的花园洋房,而非旧式第宅,因此宗祠就设在朝阳门内大街路南。大约在40年代初,这处祠堂停用,于是各房均在家中祭祀祖先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我家的祭祀形式也是愈来愈简化。在我记事时,每年祭祖大约有四五次之多,那是上元、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几次。十月初一不设祭,仅是焚化衣包而已。在这些祭祀中,每年最隆重的就是除夕了,后来又再行简化,其他节令一概全免,除夕就成了唯一的祭祖的日子。这种隆重的除夕祭祀,一直延续到60年代初,这在当时也是比较罕见的了。
祭祀的准备工作大约在除夕中午即开始。
我家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已经逾越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从住宅到家具,基本上是新式的,几乎没有旧式家庭中那种传统陈设和气氛,因此祭祀之礼也随之改良。50年代以后,家祭形式就更为简单,准备工作我们称之为“摆供”,而“摆供”的地点则在父亲的书房中。先是腾出一张大书桌,平时书桌上放的台灯、文具等暂时全部挪走,擦拭干净后摆上祖宗牌位,牌位是坐北面南的。前面摆上“五供”(即香炉、蜡台和花瓶),这些“五供”平时在我家是放在贮藏室中,只是在祭祖时才拿出一用。
明清以来,家祭之礼设供为四世,即高(祖)、曾(祖)、祖、考四代,妣位同祭。我记得我家那种改良过的黄绫子封套式牌位远不只这些,可能还有叔伯曾祖、伯祖等也未可知。父亲既尊重传统,又具有新思想且极重感情,我记得家中的牌位中,就有父亲的姑母与他同父异母兄长的牌位。除夕祭祖的牌位总有二十多个,分为两排,次序当然是父亲和祖母们排定的,这些工作都要在除夕下午就做妥帖了。
我家的除夕祭祖是男女同祭的,这与许多旧式家庭在祠堂中祭祀时只有男子与祭不同,反而倒与《朱子家礼》中所规定的男女同祭更为接近。我家进馔之礼也非完全遵循古礼,一般是由厨师用提盒提至屋门前,女佣帮忙一样样取出后交到我的两位祖母手中,由她们一样一样摆上供桌,似无男尊女卑和先长后幼的规制,这可能也是我家不太重礼法的缘故。
进馔的菜肴大多为过年时的大件菜品,已不是古礼中牺牲所祭。米饭则要事先盛好在一个碗中,然后反扣在上供的小饭碗里,所以表面是整齐的半圆形。现在有些饭馆给顾客上的米饭也采取这种方法,以示整洁,是以祭先人的方法对活人,实为大忌,这要在旧时代看来,就闹大笑话了。
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祭祖好像是先进馔后再奠酒。奉觞奠酒自然是父亲的任务,而执壶酌酒就是我的事儿了。小时候觉得这是祭祖中最为庄严的时刻,同时也体现了我存在的价值。
接下来是行三跪九叩大礼(我记得平时节令仅行一跪三叩之礼)。我家人口很简单,叩拜行礼的人仅有四五位。父亲行献爵礼,礼成即行三跪九叩大礼,此后是祖母们,继而母亲,我是最后的,也体现我家只有长幼之序,而无男女之别。我家祭祖每在除夕傍晚七时左右,这时京城四处鞭炮响起,不绝于耳,院内佣人们也放起成挂的钢鞭,响声大振,供桌上香烟袅袅,红烛高照,一派过年的景象。
我家祭祀已然是改良了许多旧礼。大约一炷香焚毕,即行撤供,撤供后部分菜肴再次加热后就成了年夜饭。一些现吃现炒的热菜一般是不上供的,仅在撤供后吃年夜饭时才上桌。饭菜撤供后神主牌位并不撤掉,只是换上清茶和水果,这要一直摆到正月初一的午饭之后。
至正月初一上午,仍要将香烛焚起,洗盏更酌,重新沏上新茶,至中午时分献上几盘饺子和年糕。午后则将牌位、五供等一并撤去,恢复平日的生活状态。
大约在1963年之后,这种大排场的祭祀改为除夕晚仅摆一个黄绫子封套的牌位,代表全体列祖列宗,供品也只有鲜花和清茶了。又过了两年,“文革”开始,除夕祭祖完全停止。
(《彀外谭屑》三联书店 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