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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1月27日 星期六

    夜航船

    《 文摘报 》( 2018年01月27日   02 版)

        我要记下关于夜航船的事,是因为自从我在5岁那年坐过夜航船之后,我便从此再没有能够摆脱它。

        天快黑下来时,我们踩着一条宽宽的跳板,走上了一艘木船。

        记忆中的那条船,船篷很特别地刷成长长一排白色,在暮色里看上去灰秃秃的。船篷下黑黝黝的,使人想起山洞和妖怪。我迟迟不肯走进那山洞里去。

        黄昏的余光照出“山洞”的原形:竟是一舱底擦洗得晶亮的船板,从头铺到尾。贴着一边的篷角,有几十个卷起的铺盖。那木船的宽度,恰好可躺下一个人。已有陆续弯腰进舱来的旅客,规规矩矩脱下自己的鞋放在铺板一角,然后歪下身子,在蓝花布的棉垫上七仰八叉地躺下去……

        那会儿我忽然意外地发现,唯有5岁的我,竟然不必弯腰就可以走进那低矮的船篷里去。我居然可以挺直了胸脯,趾高气扬地直立行走在这条船上,我真希望一辈子坐夜航船。

        那船篷终于被平平实实地拉合上了。一层压一层,很像冬笋的硬壳。船篷两头挂起了厚厚的棉帘子,船篷中央吊着一盏昏暗的汽油灯。忽然有一只大手拧灭了那悬挂的汽油灯,四周一团漆黑。船舱里很快安静下来。从船舱的另一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和喘息声,还有船尾那些被捆绑的活鸡鸭发出的挣扎声。

        船身随木桨一左一右地摇摆,倾斜中,我觉得自己轻微地眩晕。便缠着妈妈讲故事。

        却不知为什么我越发地眩晕起来,手心沁出了一层湿汗。我热,我说。那时我不会说闷,其实一定是闷。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呛鼻子的臭鞋臭袜子味儿,还有陌生人的陌生气味。像笼子一样,我难受。我大声说。那时我不会说窒息,其实一定是窒息。

        有人猛地翻了一个身。

        我觉得自己也被人猛地翻了一个身,什么东西从心口使劲往上蹿。我呃了一声,我听见妈妈慌慌张张地搜寻着什么。我死死抓住妈妈塞给我的一只冰凉的圆盆,在黑暗中倾其所有地吐了个痛快。

        天亮后我才看清妈妈塞给我的那只圆盆竟是一只痰盂,就是离开家时,妈妈一直让我自己用网兜拎着的那只洁白的小痰孟。既然妈妈明知道坐夜航船会呕吐,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坐这呕吐的夜航船?

        我便吵着要尿,也许真实的小心眼儿是想离开这憋气的船舱。

        妈妈撩开了那厚重的门帘,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情景:河很宽,(既然很宽船为什么那么窄?)水很平,(既然很平为什么船会摇晃?)天空是灰蓝色的,很高很远,(既然天那么高为什么船篷那么低?)我们的船很小很小,孤零零地在大河里慢腾腾地挪动。

        忽然前面的天空中就架起了一座单孔的石拱桥,当船身从桥洞里缓缓穿过的时候,竟如手指滑过古老的琴键,水波在桥洞空阔的琴腔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很是奇妙。又忽然,河心就出现了一所小房子。房子的基部有十几只柱脚,像鹤鸟一样立在水里。

        原来夜航船的大运河是这样美丽而有趣的。却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那黑咕隆咚的船篷下,黑咕隆咚地走大运河?

        睡吧,妈妈说。她摸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她掀开门帘把我送回舱里去。我记得那个时刻我很绝望。我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入睡。同那些大人们一样,在黑暗中度过黑暗。

        那以后船上的一切声音都突然终止。

        忽然就被一阵骚乱惊醒。黑暗中感觉到船身不再摇晃。妈妈轻声说到了。是外婆家。

        后来也许还坐过几次夜航船。当时从杭州去杭嘉湖平原水乡的洛舍镇,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我记得每一次去坐夜航船心里都充满忧虑:待我长大以后,是否也将如同那些大人们一样,弯腰低头钻进船篷,在这无法直立的船舱中去走那黑夜的航程?

        幸运的是待我长大时,小火轮和汽车已替代了那漫漫长夜的木船。我幸免于探望外婆时那一夜的忍耐与焦灼。然而,那5岁的夜航船却无法从我记忆中消失——我从此害怕睡觉、从此晕船晕车晕飞机、我从此呕吐不止。

        (《回忆找到我》长江出版社 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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