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周末的晚上,应朋友之邀去看京剧《杨门女将》。
一个不懂京剧的人架起势去看京剧,肯定是有原因的,其一,附庸风雅;其二,怀想逝去的青春。
我当兵时,在军区通信总站四营一连,我们连住在某野战军大院里。于是就有了双重领导,军里也管我们。管的一个具体标志,就是要我们参加军里的集体活动,比如看电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能有多少电影啊,《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加上个《英雄儿女》,最新鲜的也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几个英雄翻来覆去地在我们的眼前晃,晃得我们无比渺小。有电影看总比没电影看好,所以一通知看电影,值班的就叹气,不值班的就欢呼雀跃。
但唯有一部电影是例外,那就是《杨门女将》。
第一次看时,多少有些新鲜,看了后,回来还学着寇准说了几句“挂得挂不得”,第二次看时,就有些不耐烦了,第三次看时,觉得好难熬,第四次看时,知道了什么叫痛苦,第五次,第五次就愤怒了,大家一起叫:怎么又是《杨门女将》啊!你想想我们当时也就十七八岁,哪里会喜欢那样慢慢吞吞的咿咿呀呀的戏文?
因为我们是话务兵,消息灵通,很快就搞明白了军里为什么总喜欢放这部片子了,原因很简单:军长喜欢。
军长喜欢,我们就没了脾气。
我对这个军长的印象颇佳。1979年春,该军上云南前线去打仗,军长亲率。我们守着空空的营院等他们回来。那个期间,我还亲自转接过从前线打来的报告噩耗的电话,当时线路不清晰,我在中间帮助传话,当我告诉后方这边,某某牺牲了,他那边的电话叭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后来他们得胜回营,东方歌舞团前来慰问演出。有个叫远征的女演员,给大家唱陕北民歌,一首又一首,怎么也下不来。无论她怎么鞠躬谢幕,大家都使劲儿鼓掌不停。远征大概唱了十几首了,有些唱不动了,大家仍不放过她。这个时候,我看见前排观众席上,站起来一个矮墩墩的人,他转过身,面向大家,我看清了,正是军长,尽管他的脸色已变得黢黑。他抬起他的两个粗短的胳膊,张开大巴掌,轻轻向下按了按,顿时,满场的掌声倏地消逝,安静得让人感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你说这样的军长,他喜欢看《杨门女将》,我们能有多大意见?
一晃很多年过去,我认识了该军长的儿子,我对他说第一句话就是,你爸是哪儿人啊?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杨门女将》?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不知道他爸爸有此爱好。他们家的孩子从小就很少跟父亲在一起。当然,他告诉了我他父亲是山西人,这多少让我释然。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有些事情,就这样永远无法破解了。
可是,这个周末的晚上,当我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再看《杨门女将》时,却迷惑不已,我怎么对这出戏那么陌生啊,除了记得佘太君挂帅之外,其余全忘了,我只记得是部黑白片,如同我的青春。
(《往事细雨中》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