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
前些天,不慎摔了一跤,结果腰椎骨折,动弹不得,卧床一个月。
我平躺在床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来捧读,一看居然是《围城》,自然是老书了。于是,便联想到著名藏书家姜德明先生谈及伴随他七十多年的第一版《围城》时感叹说,人与书俱老矣。
一
姜先生说起他当初在天津购买《围城》时的情景,恍若隔世。那本初版本《围城》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是丁聪先生设计的封面,那是书里男女主人公的半身肖像,他们背靠着背,相互依撑,却又穿着季节各异的服饰,貌合神离。这样的封面是有艺术感的,而我买的1980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新版却是那么单调。
事实上,真正的单调是我第一次读《围城》时其实并没看懂多少,情节也罢,细节也罢,嘲讽与幽默也罢,我都忽略而过,没有入脑。直到阅历渐增后再读,才觉得写得如此贴切、犀利而深邃。
有人说过,“只有重读才是真正的阅读”。从这个意义上说,阅读真是一件人与书俱老的事情:对于读者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本书才会读到精深,读到会心;而对于书来说,历久弥新,越老越能显出经典的品质,若是平庸之作,不消多时就会被弃置淹没。读者老了,阅读的境界却高了;书老了,还一直被人读着,方才有可能永垂青史。
二
细细想来,虽然我读过不计其数的书,但真正对自己产生影响的还是早年读的几本书,尽管那时年纪尚小,也读得浮草,但因有一处打动过你,便会成为你念念不忘的一生之书。
这次,在因骨折而卧床期间,我又重读了一遍少年时代就读过的苏联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的《活着,且要记住》,这部作品与其他描写二战时苏联卫国战争的小说全然不同,说的是一名男子因眷恋妻子、家庭及和平的乡村生活,在伤愈重返前线途中却从医院返回故乡。
这次重读,我越加感受到生活的不易和不可预设,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坚韧一并存在,以前我还恨过这个最后导致妻子投河自尽的男子,可现在却明白了其实生活向来难以求全,如果有放弃,还必须要有坚持,要有担当。
因为只能平躺,我是用双手把书举在头顶阅读的。这本书也很老了,纸页泛黄,翻动时发出的声响犹如碎裂一样,使我在重读时平添了酸楚和悲悯。真是当人与书俱老时,才能获得最丰富的人生体验。
三
那天,我收到一条微信,是一个远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的男生发来的,他是我的一位读者,他在上海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看了我写的一部系列小说而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说了一些自己的读后感。这封信我至今还保留着。
没有想到,多年失联后,他居然加上了我的微信,而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说,最近他又读了一遍这部书,发现自己当初读得太浅,只读了故事的外在,却没进入故事的内核,而当他不再是小孩的时候,重读时竟有了新的收获,许多细节让他感同身受。
我回复他说:“那是因为你长大了,你将你自己的成长经历融入了重读的书中。”这条微信让我生出了感动,于是,我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不再取消原定在上海国际童书展上举行的读者见面会。
那一天,我坐着轮椅来到现场。有意思的是,这次见面会我所携带的正是那部多年前写的系列小说,说起来也是老书了,只是这次推出了最新的第三版。我望着眼前的孩子们,心想,他们会与我一样,在阅读中推演着自己渐进的人生,而当慢慢长大及至变老,那些心仪的不断重读的老书还会陪伴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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