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早已废弃了,随着高铁兴起,小站成为历史无名的小点。
可那小站却成为我小时候的想望。我小时候有个最大的愿望:要是能乘上火车该多好!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满足了我这一愿望,乘火车去二舅家。我们乘的是闷罐子火车,冒着长长的烟,像疲惫的老牛在长空喘息着。一排长座靠在硬硬的铁墙上。我们都异常兴奋,说说笑笑到了夹沟车站。下了车,顺着田间小路到了二舅家。
二舅家是我那时到的最远的远方。此后长久不坐火车。
我的天地是小的。我们西边的山称作西山,东边的山称作东山,所谓二舅家就在东山的位置。西山一个集叫赵集,东面一个集叫火集,我用脚丈量的土地基本在赵集和火集之间,脚下毎一块坑坑洼洼的土地我都记得。
我十四岁那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与此同时中考制度也恢复了。我们从小站出发,坐火车到县城去。县城是我们奔向的远方,那里装着我们许多梦想。我在绿皮火车里做着长长的梦,突然,咯噔一下,我的梦被撞醒了。火车在距离县城还有几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出事故了,火车跟一辆卡车相撞,有几位为了省钱,扒卡车蜷在车厢里的考生,此时被甩到了堤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那时县城是我去的最远的远方。
地理书上说长江,我想长江该有多远啊,我要是能见到长江该多好啊!一个农村孩子,跟着课本畅游世界,于是教科书上出现的每一个地名都成为此生最大的梦想,仿佛到达了那个地方,此生便不再有遗憾,可真正的远方是远方后面还有远方。我人心大了。而小站就是那历史无名的小点,载着我从这一个远方奔向下一个远方。
高考中榜半个多月的狂喜之后,我静静地来到这座小站。哥哥和四叔为我送行。我们在小站旁边的饭馆吃饭。四叔说:“如果有女孩子喜欢你,你就跟她谈。”那年我十九岁,如果落到农村,谈对象无疑是困难的;现在我考上了,也许有一排女孩子让我挑呢!四叔是老单身汉,他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跟我谈“爱情”,又是那样推心置腹。在他看来,一纸通知书换来的是我恋爱的资格,而他却终生与之绝缘。同来送行的还有我一位高中女同学的爸爸,他的腿还瘸着,是前一阵和我哥哥一起为我们跑转户口和转粮油关系——即我们的物理老师常说的草鞋换成皮革鞋,农村户口换成城市户口,农业粮换成商品粮——而跑瘸的。他一瘸一拐,专门对我说谢谢,意思是说他的女儿就委托我了。她一上车就睡觉,我只好一路不睡地照看我们俩的行李。
我一下子去了很远很远的远方,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江南。
我后来去过更远的远方,去过南阿尔卑斯山,南太平洋,但我不会忘记我是从那座小站出发的。从徐州乘高铁往上海去,我瞅着那座小站的背影,好像只有一块站牌站在那里,站牌上的字迹已经暗淡。从前送行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我渐渐地老了。
从这里出发的游子们,还有几人记得这个小站? 还都能一一回得来吗?
(《文汇报》12.8 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