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稿纸上的水渍

    外甥晋捎来两张有字的稿纸，说：“舅舅，这是姥娘写的，是回忆往事的。”我听了，说：“好得，好得。”嘴上说着这，心里却想笑，我的母亲，只有高小文化，78岁了，竟写起文章来了？母亲上班时是当会计的，从没听说过母亲能写东西。

    晋走后，我扫了一眼那两张稿纸，上面清楚地有几处凹凹的水渍的痕迹，我没多想，随手把稿纸放进电脑桌的抽屉里。我觉得看母亲写的这东西，是白耽误工夫！

    过了几天，我坐在电脑前，打不出一个字来，忽然想起母亲的那几张纸片，就从抽屉里翻了出来。首先看到的还是上面几处水渍的痕迹，是母亲不留意弄上水了？也许吧，毕竟手脚不利索了嘛！可纸上的字又相当地清晰端庄，那认真仔细劲儿，一笔一画，像极了一个刚念书的小学生的作业字迹。

    当我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母亲写的那些文字时，读着读着，我感到很惭愧。母亲写的是她的二舅梁冠瑞家乡候寨子1939年闹鬼子，身为地下党员的二舅如何带领乡亲们同鬼子抗争的事。我似乎觉察出，母亲是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态写对往事的回首，字里行间，既有对她二舅的敬佩和怀念，也有对鬼子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愤恨。

    母亲有四个舅舅，他们闹起革命来，不怕流血，不惧掉脑袋。这样的氛围让我的母亲比同龄人成熟了些，也胆子大些。小孩送信传递情报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叫去就去，母亲从不误事。母亲的舅舅们都疼爱这个懂事的外甥女，二舅更是。后来，二舅供我的母亲念书学文化，学到高小。他认为，人没文化可不行，就是个睁眼瞎，将来干么么不中。识了字的母亲后来考成了公家的人，又成了党的人。母亲一提起她的二舅，总是满脸的敬重和感恩。

    为了完成母亲的梦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过去那些事，我虔诚地为母亲梳理着文字。让我惊喜和佩服的是，母亲的文字通顺，思维有条理，读来舒服极了。我只是删改了一个句子，再就是加了个题目。2014年6月17日，这篇文章以《那年闹鬼子》为题见报了。

    稿子见报后，我当时没拿给母亲看过。母亲看到这篇文字已是11月初的事了。我们山东有个刊物叫《时代文学》，2014年10月下期是“中国梦”主题文学征文获奖专刊，母亲的文章获得了三等奖。当我把那本《时代文学》和奖金、获奖证书一并交给母亲时，母亲脸上的淡然和平静让我觉得我很渺小。我获奖后，见人就想给人说，唯恐别人不知道。那奖金，母亲不要。母亲轻轻地似乎无意地说我：“以后改稿子，要对我说一声。”我慢慢意识到了我的这种自以为是的可笑。母亲写出那些文字，该付出了多么大的心血啊！

    母亲有一次像是对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写了，一写就哭，写一次哭一次。”听了母亲的话，我猛然想起那稿纸上的水渍。一想起母亲边哭边写的样子，我就心疼得要命。

    后来，母亲陆陆续续又写起来，最后那篇的落款时间是2016年2月15日。2个月零18天之后，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是晚上心脏病发作走的。

    我感谢母亲，晚年拿起笔来写文，提携了我一回。2016年4月23日，我们的家庭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的荣誉，母亲功不可没。母亲的那十几份手稿，一直放在我电脑桌的抽屉里，手稿上的泪痕也还非常清晰地显现着。手稿上的字像母亲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的身上充满了一种力量和信念。

    （《新民晚报》11.5 庞洪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