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我的独白

    ■蒋勋

    《牡丹亭》全本演出的话，大概要演上三天，我们通常看到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它前面还有一出《春香闹学》。杜丽娘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年方十六，春香是陪杜丽娘读书的，可是顽皮得不得了。她对小姐说外面有一个花园好漂亮，可是小姐却没有反应。因为她实在太闹，老师教训了她，然后生气地走了。春香正在哭的时候，杜丽娘突然问刚刚她说的花园在哪里，拜托她带自己去看一看。《游园惊梦》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感叹不到花园怎么知道春天已经这么烂漫，其实在讲她被荒废的青春。“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她其实是在讲自己生命之花的绽放。她突然感到非常疲倦，便“隐几而眠”。这时，秀才柳梦梅持着柳枝出现了——这是杜丽娘的梦境。两人一见面，都吓一跳，觉得似曾相识。这和《红楼梦》有微妙的相似，都是讲生命不仅仅是这一世，而是有很多过去的缘分，所以会觉得很熟悉。

    梦醒后的《步步娇》是杜丽娘所唱的最美的句子的开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唱的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古代常用绞丝旁的字形容女性的情感，因为女性擅长刺绣，线状的情感好像很细，但是可以很长。“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杜丽娘感叹自己在闺房里走来走去，怎么能够把全身展现出来，因为镜子要有一个距离才能看到全身，她都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完整的样子。杜丽娘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这其实是对一个少女自我认知的描述。

    春香说小姐今天穿戴得很漂亮，杜丽娘听罢，就唱了一段《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衣饰是外在的美，可是青春没有人看到，人真正的美在于生命本然的部分，却全部被化妆压倒了。“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春天百花开得这么烂漫，春天的美却没人看见；如果青春的美也没人看见，那就真是被糟蹋了。她在讲花园，也是在讲自己。

    下面的《皂罗袍》是被引用得最多的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个花园很多年没有人照顾，已经荒废了，可是花还在开，两个景象叠加在一起，繁华与幻灭同时存在，就像杜丽娘的生命正逢青春盛世，但又是孤独寂寞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么美的季节，这么美的日子，人却觉得很无奈；那些美好的的事情，会发生在谁家的庭院呢？

    我们在欣赏《游园惊梦》的时候，大部分是在欣赏它的唱腔和身段，至于它文学性的部分，对我们来讲可能稍微有一点儿疏远。我在学校里播放《游园惊梦》录影带的时候，就有学生问：“她为什么不走出去呢？”我一再强调，杜丽娘游览的花园，绝对不仅仅是现实中的，更是她的内心世界。好的文学是一定要回去面对自己的内在、做一种反省的，然后让大家在不知不觉当中忽然看到自己。

    “我是谁”永远是文学中最关心的事情。杜丽娘从头到尾都在问“我究竟是谁”“我到底要什么”，这些问题在孩提时代是没有的，一定得到发育以后，在青春的时刻，才会迸发出来。她照镜子的时候，就是在寻找自我，在思考自己的定位。也许今天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去体会《牡丹亭》的价值。

    （《蒋勋说文学》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