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筱葳
1939年,瞿筱葳的奶奶是个21岁的上海姑娘。她漂洋过海,从越南经云南到四川找未婚夫……七十几年后,瞿筱葳决定将奶奶当年逃难的路线重走一遍。
奶奶到台湾后身旁惟一的上海人是我爷爷,在他五十年代过世之后,她也鲜少有说上海话的机会了。她快八十岁时搬到新的公寓,楼上住了一位罗奶奶是上海人,奶奶偶尔会端着刚煮好的红烧肉去串串门子,像个同乡的姐姐。她们有新朋友的客气,讲起上海母语来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
一直以为,奶奶的“乡音”就是上海话,很久以后才知道家里长辈没有一位会说上海话,最多就是把“你”改成“侬”,胡乱说一通而已。
我的父辈们说的是四川话。小时候我们只要听到他们讲话并不是用国语,而是用那种腔调,就知道大人们不是特别开心,就是特别不开心。两种有别平常的情绪,好像要用这种腔调才能表达真切一样。
当我人到了云贵川,耳朵突然尖了。这一带人说的话又耳熟起来。爷爷奶奶结婚后在成都附近住了几年,没有讲得很清楚是哪里,我决定在此多待几日到处晃晃。人在成都时刚好小叔有事来到成都,我们相约见面。
小叔是奶奶四十岁时生的小儿子,跟我只差了十几岁,是奶奶最疼爱的幺子。奶奶回到上海,得知她的母亲活到了一百多岁,几年前才走,亲戚们带着奶奶去上香,大伙还没走到坟前,七十几岁的老太太一个箭步往前跪下痛哭,“女儿回来晚了一步”。这些场景都是小叔告诉的。我无法想像用上海的吴侬软语说出口是什么滋味。
小叔年纪虽然夹在两代之中,他的声腔还是标记了世代差异。他也跟爸爸们说同样的四川话。小叔说了一辈子川音,却是头一回踏上川地。小叔告诉四川友人在台湾家里也说“四川话”,立即讲了两句给对方听。正宗川人一听,笑得不可开支,说道:“你这不是四川口音,是云南口音。”小叔一愣,他说了一辈子的“乡音”,却从来不知道此乡为何乡,并非他父亲的故乡,也非母亲故乡。
当年在四川待了八年的这群外省下江人,学到的在地方言也许并非四川话,就自然而然地用这口音彼此沟通,也继续传给了下一代。这群“下江人”一路沿着大江东流出了海口,到了台湾,继续当“外省人”。刚开始这些上海人也不会讲四川话,八年过去逐渐也就讲顺了。到了台湾,奶奶却发现闽南话跟上海话也有共通之处,她在台北菜市场用她的上海腔普通话混着闽南话,跟菜贩们一聊也是三十年。
(《留味行》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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