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本篇节选自近期热播剧《我的前半生》的原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始于离婚,终于结婚的故事;也不是一个诉说婚姻与爱情关系的故事;它是现实生活的一角:上演着一幕幕人前的光鲜、虚荣,以及背后的苟且、隐忍。
闹钟响了,我睁开眼睛,推推身边的涓生,“起来吧,今天医院开会。”
涓生伸过手来,按停了闹钟。
“子君。”
“什么事?”我转头问。
他怔怔地看着我,叹口气,“我中午回来再说吧。”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边问:“好吗,幸福的主妇?”
“是你,唐晶。”我笑,“是不是中午吃饭?饭后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厅如何?”
“一言为定,十二点三刻。”唐晶说。
我到碧茜美容屋,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这时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聚精会神,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腰酸背疼,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做完了脸我缓步走到置地广场,人叠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满街都是那些赚一千两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老板的面色、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开心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预订的桌子,刚叫了矿泉水,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性模样。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地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医生太太?”
我抗议,“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人民有大贡献。”“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女儿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做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见到我迎上来,她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
“阿姨说的。”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
我心头一震,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事情是佣人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先回家再说。佣人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蹊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涓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下来,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涓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
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新生,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的前半生》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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