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做出很傻的事情,或者因为在感情上找不到出口,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些现象会使人怀疑,现代年轻人的价值观是不是出现问题?
我个人觉得,年轻人本身是无辜的。价值观的形成是一个过程,我们现在看到那些令人错愕的行为,是一个“果”,而真正需要探究,则是形成这个“果”的“因”。在长期唯考试导向的教育体制中,我们鼓励学生升学科目得满分,在道德、人格、感情培养的部分,却可以是零分。这个问题不是现在才有。
从文学中寻找人生的解答
我举一个例子,我自己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很苦闷。不只是身体开始变化,声音变粗、性征出现,等等,更重要的是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性。我想,中外古今所有的重要时刻,就在此时,也就是启蒙时刻。
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身体的苦闷,却无法解答。因为生理的苦闷引发我开始去思考人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动物还是人?我的精神在哪里?我的精神向往和肉体的欲望冲突得很严重。
于是我很自然地就找上了文学。有一段时间,我原来很好的功课就耽误了,那几次考试的结果都非常糟。我因此被学校、被家里指责成一个坏学生、坏孩子。我想,在那一刹那之间,我是非常容易变坏的。幸好文学救了我,让我有足够的自信,不但没有变坏,并且在文学中得到很多关于人生课题的解答。
我们评断一个学生,是坏学生、坏孩子,因为他的分数不够,可是他对人性可能已经有很丰富的理解;我们评断一个好学生、好孩子,也是用分数,却不代表他有能力面对情感和伦理的种种课题。
分数和人格的发展绝对是两回事,法律系的高材生不表示不会犯罪,他可能熟背法律条文,可是对于“什么叫做罪?”不一定理解。所以我们会看到“高等学府的法律系学生为了购买手机,在电梯内抢夺女孩皮包”这样的新闻。
这只是提醒我们,知识不等于智慧,也完全没有办法转换成智慧。知识分数越高的人,自己越要特别小心,因为你将来要面对的生活难题,都不在这些分数里面。
豢养考试机器的学校
我想强调的是,学校绝对不是训练一批考试机器的场域,这些孩子不能够这样被牺牲。我们应该给孩子最好的音乐、最好的文学、最好的电影,让他们在里面自然地熏陶。而这些,是不能考试的。
我曾经帮朋友代课,带大学舞蹈系先修班的孩子,他们大概都是大一的程度。因为要代三个星期的课,我很想认识他们,所以请他们画自画像,然后准备两分钟的自我介绍。我的目的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课后,好多学生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透过镜子好好地看自己。人真的应该常常在镜子中面对自己,思考自己的可能性。
当我在课堂上,请学生做这个作业的时候,几乎有一半的学生最后都哭了。我才发现他们内在有一个这么寂寞的自己,是他们不敢面对的。
还有一些学生完全不肯讲,上台以后,只看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也没有强迫他们讲。到了第三个礼拜,我私下和这一批学生吃饭,因为我不能让他们的话不讲出来,最后他们说了,我才知道这些不说话的孩子有这么多的问题。他们的父母听过这些话吗?没有。老师听过这些话吗?没有。在升学体制中,没有人给他们这样的管道。这些说不出口的话,积压到一定的程度,会出事情的,这令我非常担忧。
一切都在商品化
我们提到价值观,重点不在于年轻人的价值观,而是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当社会的整体价值观是“唯利是图”时,年轻人的价值观也只会有一个字:利。
如果要检讨的话,就应该是做整体的、全盘的检讨,而不是在个体行为上。因为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每一个人都会在物化自己与他人的过程中成为受害者。
教育也在商品化,一切都在商品化,连宣传公益都要靠广告包装。这个现象让人非常害怕,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并以实际行动做一些制衡的话,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而那些令人错愕的事也会继续发生。照这样走下去,结局只会越来越严重。
知识分子的风范
过去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叫做“风范”的东西,就是他们对于人的定位,是非常清楚的。
这些老先生经历整个近代史这么一个大变迁时代,锻炼出一种知识分子很特殊的“风范”。风范听起来很抽象,我自己的观察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基本上就是他们从小读古书。
我们读古书,如《庄子》《老子》《论语》《中庸》《孟子》,基本上都是在谈人的定位,很少是技术、知识上的东西。所以过去的知识分子在“人文”这个部分,基础深厚。后来他们也开始读西方经典,读到19世纪时一些人文主义很强的作品如《战争与和平》,接着又经历了一个新的社会革命,譬如说五四运动,或者后来更晚一点的中日战争,他们在这里面历练很多,是后代的知识分子无法超越的。
我1976年从巴黎回来时,认识了俞大纲老师,他那时候在馆前路有一间办公室,每个礼拜三早上在那里读唐诗,读李商隐、读李贺。
亲近这位老先生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也让我今天不管怎么样,都会回头去读像十三经这样的古书籍,这些书里面讲的都是很根本的、属于人性的东西,就是做人的纲要。我想,知识属于人,了解了人,无论你学到什么新的知识,都能结合在一起,不会有断裂的感觉。因为任何知识都要回归到人的本分,知识回不到人的本分,那个知识就一定会出问题。
以人为本的教育
现在我们要传承这样的风范是比较艰难的。整个社会物化的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很少人能逃过物化的影响。教育也越来越无能为力,尤其又卡在一个考试升学制度,如果没有办法对抗这个制度,就没有办法去扭转孩子的观念。
很少人会有勇气去对抗这个制度,你怎么敢对一个高中生说:你不要考试,不要升学,你现在正是最敏感的年纪,应该去画画、去读小说。
我不敢讲这个话,因为要面对的是巨大的压力,他的父母、他的学校、他的同学、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这个时候要谈人性、谈文化的根本,真的非常困难。
我也不会鼓励学生去对抗制度。诚实地说,这么做很危险,因为孩子要面对非常巨大的价值压力,很可能会崩溃、变坏、扭曲,真的要非常小心。我自己在教书的过程中,若是很确信要带这么一个所谓“叛逆”的孩子时,我会长期跟他保持联系,让他这条路走得更稳,让他更有信心。这才是教育真正应该要做的事。老师一定要是人师,也永远要以人为本;教育本身就是对人的关心。
当然,在体制内做最大的争取与改革,不能只靠老师,我想,一个好的人文教育,还是要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吧。
很多父母与教师真的忽略了一件事,他们所教育的对象不是一个物品,而是一个人。
我们今天面对一个长期以来不被注意、被忽略的课题,这个“果”已经显现在报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事件中了。我们冲得太快,没有办法一下子刹车,但可以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去做,让物质的东西少一点,让心灵的空间大一点。
如果你的心被物质塞满了,最后对物质也不会有感觉。当一个孩子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最后他会非常不快乐,即使是杀人他都没有感觉。他已经被物质塞满了,他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所以他很痛苦,这种痛苦是他的父母无法了解的。
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定位
人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方式使自己有信心,但前提是要有一个比较成熟、比较丰富的文化支持。譬如说我虽然很矮,可是我在另一方面很高大,可能是在心灵方面,或者精神方面,或者有某一方面特殊技能。
我们的社会的确已经在走向多元,举例来说,现在有很多地方都要求“无障碍空间”的设计。我小时候哪里有这种东西?残废就残废嘛。可是我们现在也不用这样的称呼了,因为他并没有废。这不只是一个名称的改变,而是人们重新思考,过去所做的判断对不对?过去的残就是废,就是没有用的人,但现在发现他不是,他可能有其他很强的能力可以发展出来。
我想这就是多元社会一个最大的基础,人不是被制化的。
制化,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用分数就决定这个学生好或不好。不把人制化,才能让人身上的其他元素有机会被发现,丰富他的自信。
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每一个角色都有他自己的定位,有他不同的定位过程,每个人都能够满足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这个观念在欧洲一些先进国家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他们长期以来重视生命的价值,所以他们的自信,不是建立在与别人的比较上。
(《生活十讲》蒋勋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