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我有张小小的书桌,它又窄又矮,破旧极了。在外人眼里简直不成样子,三十多年来一直放在我的窗前。
我无法想起,究竟什么时候,我开始使用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写写画画,而不是坐着。待我要坐下时,屁股下边必须垫上书包、枕头或一大叠画报,才能够得上桌面……
我把“人”字总误写成“入”字,就在这桌上吧!我一排排地晾干弹弓子用的小泥球儿,就在这桌上吧!我在小木板上钉钉子,就在这桌上吧!
对,就在这儿。桌面上原来有一块能够照见自己脸儿的光光的玻璃板,给我钉钉子时打碎了——这件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为此我还挨爸爸一通好打呢!
我从中细心查辨,也能认出某些痕迹的来由,想起这里边包含着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联想起与此有关或无关的、早已融进往昔岁月中的童年生活。
为此,我很少用湿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前排坐着一个女同学,十分瘦弱。两条短短的黄辫儿,简直是两根麻绳头。一天,上语文课,我没听讲,却悄悄把眼前的两条黄辫子拴在这女同学的椅子背儿上。正巧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一起身,拴住的辫子扯得她头痛得大叫。我的语文老师姓李,瘦削的脸满是黑胡茬,在脸颊上都是。
一副黑边的近视镜遮住他的眼神,使我头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挺凶,其实他温和极了。但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好厉害,把我一把拉到课堂前,叫我伸出双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指着门瞪圆眼睛对我吼道:“走!快走!”我离开了课堂,一路跑回家。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眼泪汪汪地在桌上写了“李老师是狗!”
这几个字就相当威风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长时间。
在表的滴答声中,在上下课的铃声中,我长大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几个字却不那么神气了,反而怕被人瞧见,我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对李老师,还是对长大后再也遇不到的那个瘦弱的女同学的愧疚心情,用手蘸些水使劲把这几个字抹下去。
我上了中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我的许多事,写信、写文章、画画、吃东西,都在这桌上。它一直伴随着我。
但它在我长大起来的身躯前,渐渐显得矮小,不合用了。有一天我画画,画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画纸垂到桌下,先画铺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画得差不多时,再拉上纸来画另一半。画得那么别扭,真急了,止不住愤愤地骂道:“真该死,这破桌子!”
它听着,不吭一声。等我画好了画儿,张挂起来,画面却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这样与我为伴,好像我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从无二意地跟随着我。当一次,我听说自己遭遇过的不幸,是因为被一位多年来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卖时,我忍受不住,发疯似地猛的一拍桌面:“啪!”
桌面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我那颗初入社会纯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现一条裂痕。它竟同我一样。
从此,我便不觉地爱护起它来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她总笑,似乎除去快乐什么也不知道。我说她的快乐是招眼的、悦耳的、香喷喷的,是魔术。我称她为“快乐女神”。
她一双腿长长,爱穿一条淡蓝色的短裙。她一进屋来,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书桌上。
我呢?过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让。一忽儿把脸甩向左边,一忽儿又甩向右边,还调皮地笑着。她那光滑的短发像穗子一样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来蹭去。
以后,由于挺复杂的原因,她终于说:“我们的爱没有物质土壤,幻想的种子连幻想也结不出来了。”这句话,她说了许多遍,最后她无可奈何又断然地离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乐女神始终与我这哑巴桌子连在一起。每当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会幻觉出她当初坐在桌上的样子。浅蓝色的短裙扇状地铺开,一双直直又顺溜儿的长腿垂下来,两只小巧的脚交叉地别着。这时她那动听的笑声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间里发出来。
我需要记着的,这桌儿都给我记着了。而那女神与我临别时掉在桌子的泪滴,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大概那不是泪,而是水滴。
桌上惟有一处大硬伤。那是——那天,一群穿绿服装,臂套红色袖章的男女孩子们闯进我家来,说要“砸烂旧世界”,我被迫站在门口表示欢迎,并木然地瞅着他们在顷刻间,把我房间里的一切胡砍乱砸一通。其中有个姑娘,她翻出我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全都撕成两半。她做这些事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把一张照片面对我:“这是谁?”
这是我那“快乐女神”的。我说:“一个朋友。”
她微微现出一种冷笑,一双秀气的眼睛直盯着我,两只白白的手把这照片撕成细小的碎片。
最后,她临去时,一眼瞥见我的书桌。她撇向一边的薄薄的唇缝里含着一种讥讽:“你还有这么个破玩意儿!”
随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块挺大的木茬。
就这样,我过去生活的一切,无论是快乐和幸福的,还是优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也会无声的提醒我。
我终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来的屋顶把它压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靠它保住了生命。等我从废墟中把它找出来,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条和木块了。我请来一个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复原。木匠师傅瞅着它,抽着烟,最后摇了摇头。并且莫名其妙地瞧了我一眼,显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图。
我需要书桌,只得另买一张。新买的桌子宽大、实用,漆得锃亮。我每每坐在这崭新却陌生的大书桌前,就觉得过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书桌一样,烟消云散,虚无飘渺,再也无从抓住似的……
(《流年记》 漓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