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莫言先生自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首次发表散文新作。
■莫言
1984年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文学系,徐怀中老师是首任主任,我是首届学员。三月初,文学系邀请怀中老师去讲课,让我去陪讲。于是,我忆起北京大学吴小如先生给我们讲课的事。
一
吴先生为我们讲课,应该是在1984年的冬季,前后讲了十几次。他穿着一件黑色呢大衣,戴一顶黑帽子,围一条很长的酱紫色的围巾。进教室后他脱下大衣解下围巾摘下帽子,露出头上凌乱的稀疏白发,目光扫过来,有点鹰隼的感觉。他声音洪亮,略有戏腔,一看就知道是讲台上的老将。只记得他第一节讲杜甫的《兵车行》。这首诗他自然是烂熟于胸,讲稿在桌,根本不动,竖行板书,行云流水。但由于我们当时都发了疯似地摽劲儿写作,来听他讲课的人日渐减少。
好脾气的怀中主任有些不高兴了,他召集开会,对我们提出了温和的批评。下一次吴先生的课,三十五名学员来了二十多位,吴先生一进教室就说:“同学们,我并不是因为吃不上饭才来给你们讲课的!”这话说得很重,言外之意,他原本并不想来给我们讲课是徐怀中主任三顾茅庐才把他请来的意思。那一课大家都听得认真,老先生讲得自然也是情绪饱满,神采飞扬。
其实,我从吴先生的课堂里,还是受益多多的。他给我们讲庄子的《秋水》和《马蹄》,我心中颇多合鸣。后来,我索性以《马蹄》为题写了一篇散文,以《秋水》为名写了一篇小说。
二
吴先生讲庄子《秋水》篇那一课,只来了五个人听课。那天好像还下着雪——我们阶梯教室的门是两扇关不严但声响很大的弹簧门。吴先生进来后,那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
阶梯教室有一百多个座位,五个听课人分散开,确实很不好看。我不好意思看吴先生的脸,同学们不来上课造成的尴尬却要我们上课的来承受,这有点不公平,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有一次学校组织学员去郊区栽树,有两位同学躲在宿舍里想逃脱,被我揭发了,从此这两人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毕业十几年后,有一次在街上碰见了某一位,我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他却一歪头过去了。由此我想到,揭发别人,是一件得罪人最狠的事。
虽然只有五个人听讲,但吴先生那一课却讲得格外地昂扬,好像他是赌着气讲。“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先生朗声诵读,抑扬顿挫,双目烁烁,扫射着台下我们五个可怜虫,使我们感到自己就是目光短浅不可以语于海的井蛙、不可以语于冰的夏虫,而他就是虽万川归之而不盈、尾闾泄之而不虚,却自以为很渺小的北海。
讲完了课,先生给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收拾好讲稿走了。随着弹簧门“哐当”一声巨响,我感到这老先生既可敬又可怜,而我自己,则是又可悲又可耻。
三
因为当时我们手头都没有庄子的书,系里的干事便让我将《秋水》《马蹄》这两篇文章及注解刻蜡纸油印,发给每人一份。刻蜡纸时我故意地将《马蹄》篇中“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中“月题”的注释刻成“马的眼镜”,大概是想借此引逗同学发笑吧。我没想到吴先生还会去看这油印的材料,他在下一课讲完时说:“月题”,是马辔头上状如月牙、遮挡在马额头上的佩饰。给马戴上眼镜,真是天才!”——我感到脸上发烧,也有点无地自容了。
毕业十几年后,有一次在北大遇到了吴先生,他似乎老了许多,但目光依然锐利。我说:吴先生,我是军艺文学系毕业的莫言,我听过您的课。他说:噢。我说:我曾在刻蜡纸时,故意把“月题”解释成“马的眼镜”,这事您还记得吗?此时,正有一少妇牵着一只小狗从旁边经过,小狗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毛线衣。吴先生突然响亮地说:“狗穿毛衣寻常事,马戴眼镜又何妨?”
(《文汇报》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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