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茬人的童年和少年,有着独特的看电影的经历与感受。今日怀想起来,人生滋味,一语难休。
五六十年前,我们家住在济南的省委第一宿舍。一进大门,右侧就是一个不很大的空场子。场子西头有两竖一横细长木杆搭起的架子。每到周六下午,只要看到场子中央放着几件无人看管的大箱子,就知道要放电影了。
天将擦黑,人们便开始搬着凳子向空场子云集。待到放映灯打出雪亮的光柱,一个亮亮的方块在银幕上上下错动对焦时,等着看电影的观众,那心情好得更是无法形容。
在这个场子上,我们看了好多电影。至今难忘。电影《英雄小八路》中,七八个孩子不怕危险,手拉着手接通了解放军的电话线,“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主题歌响彻夜空。看《战上海》,一个战士双手托着一个晕倒在怀里的女人,红袄绿裤,留一根粗粗的长辫子。那个女人,好美。
除了宿舍院,我们看电影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父亲工作的山东省委大院。偶尔,父亲晚上会带我们去那里看电影。
有时省委大院演电影,父亲出差了,或者正在乡下农民的家里搞“社教”,家里自然没有票。长我几岁的姐姐,大人似地对哥哥和我乔装打扮一番,穿戴整齐后向里闯。被逮住了,就理直气壮地对“检票的”说:“我爸在这上班!”
人家就问:“你爸是谁?”
结果报出父亲的名字,人家并不认识。碰巧,门卫是个婆婆心肠,见不得我们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就挥挥手放行了。这样的伎俩总是重演,自然被人家识破,却也屡试不爽:“几位,又来了?去吧,去吧!”
“文革”来了,许多很革命的电影忽然都成了“大毒草”。
1964年我上小学。学校组织新生在大观电影院观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哥俩好》。可“文革”开始后不久,《哥俩好》就成了“大毒草”。罪名是张良饰演的少不更事的新战士,非要和军长换军衔,是故意丑化解放军。
再后来,我看电影就很警惕细节,总想从中发现编导是不是别有用心。以至于“文革”过后好多年了,都改不过来。
当时的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广阔的地平线》,加上更晚一点的朝鲜电影,因为看了好多遍,所以其中诸多情节和台词都成了我们的游戏和口头禅。
《列宁在1918》中,捷尔任斯基和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也夫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要小伙伴“交代”问题,大家就学捷尔任斯基,把眼睛瞪得鹰隼一般:“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更多的,则想象自己是马特维也夫,从高处跳下来,躺倒在墙角或柴禾堆旁,用手捂着胸口,口中断断续续:“快去救列宁!康斯坦丁诺夫,托洛茨基,布哈林,是叛徒!”
除了“学英雄,见行动”,影片中“消极”的东西学得也快。
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中,小伙子炳基想娶个漂亮姑娘,可爹偏要给他“说”个奇胖的实惠媳妇:“人家一年能挣六百工分呢!”“漂亮的脸蛋儿能出大米吗?”
从此,“六百工分”就成了学校胖女生的代名词。
看露天电影,更多的时候还是热闹。放映机“嗒嗒”地响着,大家正全神贯注,场外忽然就冒出一嗓子:“王小三,你在哪儿啊——?你妈喊你回家!”
若不,就是场子上几百上千号人一齐鼓掌。
“八一”厂闪光的八一(后改成红星)军徽厂标,“长影”厂转动的工农兵雕像厂标和“北影”厂的天安门人物浮雕金色厂标在银幕上一出现,要鼓掌;“好人”击毙“坏蛋”要鼓掌;看到我胜敌败的场面,全场更会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1970年的深冬,我在山东省立医院礼堂看苏联电影《夏伯阳》。戴着尖顶毡帽的夏伯阳的英雄形象好不英武。可就是闹不明白,他骑马冲锋,怎么总是个左撇子呢?后来忽然“醒过梦来”,原来,看电影人太多了,我们是钻到银幕背面看的,影像当然是反着的。
(《当年不识愁滋味》山东画报出版社 林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