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四则

    ■史铁生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人生完全同构在一起，以发自身心的大感悟，破解芸芸众生的生命意义。本书是身处繁杂世界的当代人驱除情绪焦虑、逾越心理障碍、获得心灵安顿、走向生命充实的自助书。

    一、关于死

    m ：你想过死吗？

    s ：是的。我曾经非常渴望过死，祈求过死。

    m ：因为什么事？因为你的双腿瘫痪？

    s ：差不多，总之是因为我感到了绝望。比如说，你终于明白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比如说，才只有21岁，你却不能上大学，大学已经预先把你开除了；你也找不到正式工作，好像你已经到了退休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姑娘，你会发现最好的方式是离开她；你最好是作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样你会得到好评，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了。这就是绝望。

    m ：你是怎么从这样的绝望中摆脱出来的呢？

    s ：使我没去自杀的原因很多，但是我第一次放弃自杀的念头是因为听了卓别林的劝。有一天我去看了场电影，一个女人想自杀，但被卓别林扮演的那个角色发现了。女人很埋怨他，发了疯似地喊：“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卓别林慢悠悠地说：“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卓别林先让你放了心，他理解你的一切苦衷，他相信死也是人的一种权利，然后他只是提醒你：死神是最守信用的，他早晚会来的，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呢？我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觉得轻松多了。

    二、关于生

    m ：我有时候想，人类的希望无穷无尽，于是认识就永远没有个完，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一个阶段的结束不过是又一个阶段的开始。人要是不能从过程中体味幸福和欢乐，生命就成了一场荒诞的苦役。

    s ：所以说，过程就是目的。我想给你念一段一个残疾朋友写给我的话：“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

    三、关于事业

    a ：你是怎么选择了写作这条路的呢？

    s ：选择一项事业的时候，应该想起兵书上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有谁是为了失败而工作的，因为注定的失败不能引导出一个如醉如痴的过程。所谓知己，就是要知道自己的兴趣何在？自己的禀赋何在？所谓知彼，就是得知道客观条件允许你干什么。如果你热爱起足球的时候已经40多岁，你最好安心做一个球迷，千万别学马拉多纳了。如果你羡慕三毛，你也有文学才能，但是你的双腿一动都不能动，你就不要向往撒哈拉，你不如写一写自己心中的沙漠。我一贯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长，倘能扬长避短谁都能有所作为。

    可是还是得说，千万别把事业当成一项赌注，千万别以为成功了某项事业，你的一切艰难困苦就都迎刃而解了，根本没那回事。事业的成功确实让人兴奋，但它不为人解决其余的问题，兴奋之后清静下来，一瞧：所有的问题都还在，一如既往。

    四、关于平等

    m ：残疾，你相信真能忘记它吗？要是仍然有人因为残疾而歧视你呢？

    s ：我看，平等，这件事跟爱情差不多。平等很可爱，是你朝思暮想的情人，但是，不是你爱上谁谁就也得爱你。不是你渴望平等，人家就一定把你平等相看。为此你拍案而起，人家没准儿更躲你远点儿，怕不留神“欺负”了你。人家跟你说话总得加着小心，那样你准保又要愤怒。我曾经就是这样，把自己和别人都弄到怪圈里去了。幸运的是我看见了这个怪圈，发现打破它的办法首先是放弃愤怒。法律管不了的事，只好由文明的慢慢发达来解决。有句俗话——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吗？

    （《日常生命观》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