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芸芸众生,其少年时代各不相同,但像贺铸那种豪迈的年少生涯,九百年后还都会令人热血沸腾。
贺铸,是宋太祖原配贺太后的五代族孙,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婿,可谓贵胄。贺铸虽为宗室,却徒有贵族门第的虚名,他出身于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军人世家,十七八岁便离开家乡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因门荫去京城担任低级的侍卫武官,度过了六七年“少年侠气”的生活。
也许是血管中仍奔流着贵族的血液,又来自于一个弓刀戎马的军人世家,贺铸三十七岁那年写下《水调歌头》,对当年京都的“少年行”仍禁不住笔舞墨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一句喝起全篇,如同一阕宏大交响乐的振聋发聩的前奏,既“侠”且“雄”,既“雄”且“侠”,从性格,从风采,从行事,我们都会想起汉乐府和唐诗歌中那屡见不鲜的游侠少年。游乐之场,任侠之客,少年的贺铸和他们有相似之处,然而又有哪些不同呢?不同之点,就是贺铸不仅是飞鹰走狗肝胆照人的侠少,而且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士仁人。
贺铸的《六州歌头》一词,弹唱出时代与志士的悲歌: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元祐三年(1088)秋,贺铸在和州任上写作此词,正值执政的旧党推行妥协投降的路线之时,他们对西夏割地赔款,节节退让,胸怀报国大志的侠义之士如贺铸,则有志难伸,报国欲死无战场。
贺铸文武全才,出仕四十年,历宦三朝,却始终位居下僚。他为什么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因为宋代重文抑武,对外一向执行妥协退让的方针。除了时代的悲剧,还有性格的悲剧。即使是对显赫的权要,他也敢于直言抨击他们的谬论恶行,“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就是他直言无忌的表现。他在监太庙之祚时,有“贵人子监守自盗”,“贵人子”大约类似今日之高干子弟,他也亲自执杖责罚。如此正道直行,还能见容于那个腐败的社会和那个腐朽的封建集团吗?
贺铸终于未能效命抗敌的疆场,一位侠气干云的少年,最后成了隐于林泉终于僧舍的老者。九百年后,我已经无法前往宋代一睹他的英风壮采,和他一起快饮高歌了,但他腰间的剑啸弦上的琴音,却仍然从他的《六州歌头》铿然而泠然地传来,叩响并敲痛我的未老之心。
(《宋词之旅》中国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