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前,蒋子龙写《乔厂长上任记》,是被真实的生活所触动;37年后,75岁的蒋子龙下笔的时间少了,但依然关注着急剧变化的社会。
心变活了,人变得特别活泛,这就是“精变”
记者:您曾说,现在是一个“精变”的时代。“精变”这个词是您“发明”的,为什么会新造这个词?
蒋子龙:最早是文学领域里的一些现象,引发了我的感触。
最近几年,我们这些作家的书,印数越来越低,于是我开始大量阅读网络文学,我想知道是谁把我们这批传统作家淘汰了,是谁把我们打败了。我最早读的是《明朝那些事儿》和《盗墓笔记》,读了后非常震惊,发现这些年轻的网络作家确实厉害。
有的网络作家当面告诉我,他一天写1万字,那是不顺的时候,顺起来的话一天能写3万字。这是一周写一本书的速度啊。而且人家写作的状态是很舒服的,闭着眼,抽一根烟,旁边有茶、有零食,一边码字一边进入忘我的境界。
我曾经读到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20多岁的打工仔带着他的女儿外出打工,工作之余他常常教女儿认字、写字,到他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就出了一本书,真是厉害啊。
再看看电视,在一些节目中,经常能看到一些小孩,这些小孩个个能说会道,知识量惊人,跟大人对话起来毫不示弱。我有时都看不懂了。
记者:时代发展、社会进步,一代比一代聪明,一代比一代厉害,也是自然规律。
蒋子龙:不仅是聪明,而且太聪明。南京大学的王彬彬教授曾经写过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他说:“中国作家太过聪明,把写作变成了一种聪明的游戏。”我有同感。有的作家,把文学变成了文字游戏。前几年,有作家在北京王府井签名售书,怕没人买,牵了个毛驴到书店,轰动一时。这就不是聪明,而是精明了。
现在有一个经常讲的词叫“转型期”,中国从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入了社会转型期,转型已经转了30多年。现在老百姓都明显感觉到社会在变,世道在变,人也在变,但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觉得,变来变去,人心变活了,人变得特别活泛,这就是“精变”。
出名要趁早?白素贞还修炼了一千年呢
记者:这样看来,您所说的“精变”,似乎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褒义词。
蒋子龙:我觉得“精变”还包括另一层含义:就是想走捷径,希望一瞬间、一朝一夕,甚至做一场梦就成功了,押一次宝就成功了。这很糟糕。
记者: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这句话现在非常有市场。
蒋子龙:有些人想方设法出怪招,走捷径,就是想要出名,越早越好。但你看,中国历史上有两个耳熟能详的妖精——白素贞和小青,人家还修炼了一千年、五百年呢。成“精”也要有一个修炼的过程。
“精变”的推手,就是名利二字。其实我们今天谈的“精变”现象,并不加褒贬色彩。大多数的老百姓追求“成精”,无可厚非,大家都想过得好,“成精”是为了追求成功,追求强大。
所以这个“精变”,可以往好变,也可以往坏变。往好的方向变,比如创造发明多了,生产效率提高了;往坏里变,就是一句话——让自己的利益扩大化。人的内心欲望膨胀得太厉害,导致越是单纯的人,在这个社会里越感到不自在。
作家只盯着钱包,还能指望他写出穿越世俗到达灵魂的作品吗
记者:如果都追求“精变”,会有怎样的后果?
蒋子龙:文学就因为“精变”受了害。
不仅网络文学,现在的文学作品,大多思想贫乏。一个民族良知的象征就是文学,而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思想和情怀,那是非常可怕的。
现在的作家大多数是出一个聪明的点子,然后往歪里写,写写鸡零狗碎。即使有些写生活的作品也往往沉不下来,真正的精神含量不足。
还有一些作家是有精神、有追求的,但是格局、气象显然不足。生在这个“精变”的时代,他们不得不经常出书,需要维持一定的频率,他们怕一不出书就会被人忘记,就会被人认为江郎才尽。所以他们耐不住寂寞。当然也不能怪他们,我们不能用曹雪芹时代的标准来要求现在的作家。
还有一个现象——现在的作家也流行炫富。有作家富豪排行榜,公布谁的版税收入多少,如果一个作家能进排行榜,那可了不得;可是第二年名字又没了,焦虑得很。当一个作家像商人一样只盯着钱包,你还指望他能写出什么穿越世俗到达灵魂的作品吗?
记者:文学的“精变”是社会精变的一个反映。
蒋子龙:是的。不光是文学,我们的文化也出现了世俗、低俗和恶俗的趋势。
虽然这几年的国学热有成效,但还是有点虚热。有少数人拿国学装腔作势,达到让自己成功、让自己成名的目的。我担心过一两年后国学热会反弹,会出现“国学冷”。有些小孩去参加国学班,穿上汉服,读《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一开始很新鲜,但等孩子们上了学,语文数学都补不过来,看看这些东西学了完全没用,就会扔掉不学。
因为“精变”,我们已经把工匠精神搞丢了
记者:当人人都想走捷径时,就没有人愿意下苦功夫,下笨功夫了。
蒋子龙:是的。李克强总理提出要弘扬工匠精神,但我悲观地认为,因为“精变”,我们已经把工匠精神搞丢了。
过去,工匠精神是一个车间的命脉,一个车间的信仰。我中专学的专业是热处理,曾在车间里当锻工。那个时候,工人们的信仰,就是手艺,也叫手艺道。手艺道是一种精神。在我们车间里最受尊重的人,不是党支部书记,不是车间主任,而是一个资本家。他姓王,是一个八级工,他原来开铁匠铺子出身,手艺很好,没有打不出来的东西,车间主任、技术员有问题都得去找他。
所以,工匠精神是工业产业的灵魂,是工业产业的基础。没有工匠精神,一个国家的民族工业怎么支撑?现在媒体上经常发表文章,谈什么是工匠精神,但很少真格地落实到人身上。谁有工匠精神?工人有工匠精神。而现在哪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当工人?当工人就是混饭吃,哪有工匠精神可言?
记者:您曾在工厂里待了整整25年,您认为工匠精神应该如何重整旗鼓?
蒋子龙:有一年我去美国,因为牙疼去医院看病,正好看见一个电工在换电灯。他先在墙上打个眼,钻头上套了一个塑料袋,粉尘正好落在里面。他一只手托着钻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簸箕,把零星的灰尘兜住。打完眼后把灯装上,再把四周收拾干净,转眼就走了,不留任何痕迹。其实,工匠精神不仅是技术好,更是态度好。我干这个活,我觉得自己很快乐,我精益求精,对得起手艺道。
如果不从根子上改变,不把“精变”纠正过来,喊再多的口号也是没有用的。
守住自己,就是把住自己的脉搏、自己的心跳、自己的感觉
记者:在这个“精变”的时代,我们每个人该如何应对?
蒋子龙:最好的一招就是“反精变”,守住自己。
中国的古人认为,有一种天赋是“笨”。笨也是天赋,好多名著都是靠“笨”产生的。曾国藩的人生哲学很独特,就是“守拙”,守住笨。你不要老是跟着社会风气走,不要老是变来变去,要定住自己的魂儿。
所以,我们可以掂量一下自己,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精”的,那么我就当自己。你自己有什么,就守住什么。守住自己,就是只听自己的,把住自己的脉搏、自己的心跳、自己的感觉。
记者:回到您熟悉的文学领域,您觉得文学能守住自己吗?对于文学的未来,您是乐观还是悲观呢?
蒋子龙:我预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悲观的,这个世界永远“精变”下去,就像美国学者库兹韦尔预言的那样,世界将进入一个拐点,2027年人工智能将全面战胜人脑,2047年机器人和自然人的混合人类将诞生,到那时人类的末日就快到了。库兹韦尔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如果他的这些预测都应验的话,文学没有希望,未来的文学必然会向网络文学演变,变成一种娱乐消遣物。
还有一种是乐观的。这个“精变”期不会无止无休,总有一天要反弹。“精变”时代的文学虽然可读,但好作品太少了。未来的中国文学,会有一部甚至几部伟大的作品问世。
现在如果你到英国去,几个英国人凑在一起,他们必定会说出几本书是大家都在读的,而我们中国现在很少有这样的现象。我觉得,到未来,一定会出现一本大家都愿意读的好书,它一定有中国的民族精神在里面。我们13多亿人不可能没有精神,所以一定会有这样的一本书诞生,代表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文化的作用就是“化”,文以化人,因此这部作品将会提供一种精神,提供一种榜样,提供一种力量。它符合这个时代,让人心服口服。我比较倾向于这种乐观的预测。
(《解放日报》9.2 徐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