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巨变》是老友贺友直的代表作。很多年后,我以他笔下的“亭面糊”为造型,创作了一幅他的人物像。他本人一直排斥画像,如今这张便成了稀品。看过的人都说好,说只有数十年高情厚谊的知己才有如此有情感的画笔。
面对不公,默默承受
友直的艺术成就与他的个性和经历分不开。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出身苦。母亲早亡,日子艰难。
解放前,友直曾短暂当过国民党的兵,抗战一胜利就退伍了,没与解放军交过手。1952年,他参加工作不久,三个昔日战友找到他,请他想办法联系交通工具,去宁波。后来三人冒充渔民,乘船从宁波辗转去了台湾。
1956年,上海人美社成立,友直进入连环画创作室工作。但好日子没过几天,运动开始了。他接受宣传,懂政策后,就把这段往事如实向组织交代。没想到,有居心不良之徒质疑说:“四个人,为什么三个都走了,就留你一个,有什么任务要执行?”结果毫无悬念,友直成了内控对象。许多刊物都不再找他组稿,有什么活动他都靠边站。我们一起参加苏联十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获奖者去北京领奖,只他不去。当年我们不知其所以然,他沉默不语,不解释。
晚年的友直达观开朗,诙谐风趣。青年时代的曲折经历,不但没有击垮他,反使他生出睿智和大度。
心中有数,才能落笔
友直默记能力强,他总说“心中有数,才能落笔”。在连创室,有时创作闲暇,大家聚在一起闲谈,就考他,从来考不倒。他速写本里的作品,一个轮子几根辐条?一栋房子几个窗户,几道横梁?门能容纳一个人进出,还是两个人进出?眼睛大小?颧骨高低?人的长短?只要他画过,都牢记于心,回答不差毫厘。
默记能力来自扎实的积累。他有个素材本,随身携带。里面零零碎碎,五花八门。有服装,道具,人物表情,事物细节……这种素材本我们几乎都有,创作时偶尔翻看一下。但友直的素材本,画好后很少动用。凡是画过的,他基本都能牢记在脑子里,不必再翻看。他的功课在画之前早就准备充分。别人是追踪资料,他是统治资料,由自己来做主。
亲历生活,凡事用心
解放初,组织上让友直画舞女,他画不出;画大世界,他也画不出。因为他没见过,那不是他的生活经历。他非常重视生活体验和下乡采风,为了创作,必要目见耳闻。为创作《李双双》,他去山西写生。回来后,总结写生经历,他的表达与众不同。他说,农村的生活,一天从早上“吱”一声拉开门栓开始,一天的劳动结束在晚上“噗”一声吹熄油灯声中。
友直晚年,连环画日薄西山,发表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他接受《哈哈画报》的约稿,画老上海三百六十行。每次画好几张,就趁着散步的同时送过去,从上海的巨鹿路走到常熟路。主编韩伍接待他,总是很愧疚,说:“老法师,我这里稿酬最高八十元,委屈您了。”他总豁达地笑笑,幽默地回答:“够打老酒了!”
友直执着于艺术,违背艺术准则和艺术规则的事情他拒绝得果断。人家请他在四尺中国画《兰亭》上写几个大字,一万元一个字。他不写。他说:“我画连环画的,从来都是写小字,写大字不是我擅长,我不出这个洋相,这个钱不赚。”
如今,友直的身价非比寻常。西泠印社拍卖的一张贺友直画的小人书封面,以五十七万元的价格成交。在艺术领域,人的天赋和兴趣各有不同,如果要给晚辈传道,在众多的词汇里,我选择“踏实”和“执着”,这是包括友直在内,我们这一代画家的实践和感悟。
(《新民晚报》8.1 汪观清/口述 魏松岩/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