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2年秋天入学的,而当年的3月16日,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名师胡小石就去世了,我无缘一见。不过,他的故事一直在同学中流传着,如他常带学生下馆子,南京著名的餐馆六华春、永和园的招牌就是他写的;他自掏腰包买票,请学生看戏;他的粉笔字写得特别好,课间有人要擦黑板,一些同学喊:“不要擦!”
再如,就在他去世前一年举行的“五·二〇”校庆学术报告会上,他还作过一次讲演,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讲演,讲的是杜甫的《北征》与《羌村三首》。当时,校长郭影秋和校内外的一些教授都来听讲了,一个大阶梯教室里挤满了人。
我们都以未能见到过胡小石而感到遗憾。最近,我将他的《杜甫〈北征〉小笺》与《杜甫〈羌村〉章句释》重读了一遍,多少能感受与体会到一些他当年讲演时的风采。
讲古典诗词,经常会遇到文字校勘问题,介绍文字异同容易,而要判定是非让人心服就难了。譬如,杜甫刚回到家门口就遇到“柴门鸟雀噪”现象,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雀“当作鹊”,注曰:“陆贾《新语》:乾鹊噪而行人至。”胡小石指出:“仇注:‘雀当为鹊’,非也。仇改字,盖取鹊噪行人至之义。然鹊巢树,不集门。此言日暮时,群雀将归栖人屋下,故先集于门。”
胡小石腹笥丰赡,为说明一个问题,往往能随口说出许多证据来。如《羌村》诗中有“驱鸡上树木”一句,我国南方现在几乎见不到鸡飞上树的现象了,于是,胡小石说:“鸡可以上树,在今(或在南)为异,在古(或在北)为常。汉乐府《鸡鸣》云‘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阮籍《咏怀》云‘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陶潜《归田园居》云‘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余早岁客西安,往来樊川之滨见韦曲杜曲人家鸡,常栖集白杨树上,足证《羌村》诗状物之不虚。”
最令人佩服的是,胡小石的讲演有许多独到见解。如“妻孥怪我在”的“怪”字,胡小石分析道:“开门一见,不言喜而言怪者,以为甫死久矣,不意其尚在。言喜反浅也。”在分析了几个动词的用法后,他接着指出:“前辈诗人在技术上有一控制世间万象之武器,即动词是也。故凡动词之选择与烹炼,须求其效果能生动、深刻、新颖而又经济,实费苦心。观昔人改诗诸例,如‘身轻一鸟过’之‘过’,‘天阙象纬逼’之‘逼’,‘僧敲月下门’之‘敲’,‘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其所经营再四而后能定者,皆属动词,可以悟其理。”
再如,在分析“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四句后,胡小石认为:“凡诗人于群动,爱憎各殊。观所爱憎,可以想见其为人。杜爱马爱鹰,屡形篇咏。林公(支遁)所谓‘道人养马,爱其神骏’,可知诗人风度,绝非如后世所想象之酸丁。”凡此均能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见人之所未见,道人之所未道,能给人以启发,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我们虽然无缘聆听胡小石上课与讲演,但是读一下他根据讲演写的《杜甫〈羌村〉章句释》,也能感受到他讲演时的音容风貌,并能在授课艺术与研究方法方面受到启发。
(《中国社会科学报》7.29 徐有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