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我刚调进京,单身一人,晚饭后无事,最大的消遣就是逛东华门夜市,顺手留下了这篇旧文,也算是为夜市和那个时代存档送别。
■梁衡
晚饭后,待夕阳西沉,柏油马路上的灼热稍稍散去一些,我便短衫折扇,向王府井北口的东华门街慢慢走去。
来得早了一点,摆好的摊子还不多。这时拐弯处飞出一辆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长发短裤的小伙儿,身子一左一右地晃,两条腿一上一下地踩,那车就颠颠簸簸地冲过来,车上筐子里装满了碗和勺,丁丁当当地响。筐旁斜坐着一位姑娘,向他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骂声:“疯啦!”小伙子就越发美得扬起头,敞开胸,使劲地蹬。突然他一捏闸,车头一横,正好停在路旁一个画好白线的方格里。两人跳下车,又拖下十几根铁管,横竖一架,就是一个小棚子。雪白的棚布,车板正好是柜台,劈劈啪啪地摆上一圈碗。姑娘扯起尖嗓子,高喊一声:“绿豆凉粉!”刹那间,一溜小摊就从街的这头伸到另一头,夜市开张了。
香味本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但是我此刻却明明是用耳朵和眼睛来领略这些食品的味道了。先说那大小不同高低起伏的叫卖声,只靠听觉就可以知道这食阵的庞大综杂。有的起声突峻,未报货名,先大喊一声:“哎!快来尝尝。”有的故意念错音,将“北京扒糕”念成“北京扒狗”;有的落音短截,前字拉长,后字急收“炒——肝儿!”;有的学外地土话,要是卖烤羊肉,总是忘不了戴顶新疆小花帽,舌头故意不去伸直。闭目听去,七长八短,沸沸扬扬,宛如一曲交响乐在街空回荡。那每一种频率,实在都代表着每一种香味和每一块六尺见方的地盘。
这条街,前半条是吃的世界,后半条便是穿的领地。跨过半条街,香味渐稀,却色彩纷呈。服装摊的摆法自与小吃摊不同,干净、漂亮、耀目。几十条彩色锁链从铁架顶端垂下,每隔几个链孔就挂进一个衣架,架上是一件短衫或一条长裙,层层叠叠、拥锦压翠。
这时逛夜市的人比刚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滚。夜与昼的区别是,她较白天的紧张、明朗、有节奏而更显得松弛、朦胧、散漫。所以这时候街上的人其心也并不在购物。腹不饿,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买一件新衣,不为衣身而为赏心。看他们信马由缰,随逛随买,其形其神已完全摆脱了白天的重负。
人行道栏杆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却只买了一小盘扒糕,女的端着盘,张大口便要男的来喂。那男子用竹签插一小块糕放在她口中,不用说这是一对情人。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从我身边擦过,孩子边跺脚边嚷:“就要吃,就要吃!”父亲说:“再吃肚子就要破了。”“破了也要吃。”母亲笑了:“宝贝,咱们每天来一次,把这条街都吃个遍。”三个人一起高兴地大笑起来,那份轻松随便,好像这条街是他家的一样。
夜深了,游人渐稀渐疏,我踏着月色往回走,想明天还要来,后天也要来。夏夜里还有比这更好的节目吗?
(《北京日报》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