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节选)
父亲的忧虑
俄罗斯有句俗语说,生命中除了我们犯的错误,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会重现。而错误在老年时加重了。父亲为人一向孤僻,他退休后不久老是一人出神发呆。好几年里,我们一直劝说他,应该努力让自己走出去,搞得他非常苦恼。
如今那些浪费了的精力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愤怒,我们当初责备的是人,而针对的却是疾病。我们上百次地对他说“不要再这样任性散漫了”,父亲耐心地听着我们唠叨,他不抵挡遗忘,也从不寻求能够帮助记忆的法子。对自己脑力的衰退,他提也没有提起过一次。如果他当初曾对儿女们说,抱歉,我脑子不行了,大家可能就比较容易应付那种状态。然而,那些年里我们大家都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父亲是老鼠,我们是一群老鼠,而疾病是猫。
米兰·昆德拉写过:我们称之为生命的那无可回避的溃败,在它面前,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理解它。
目前父亲处于老年痴呆症的中期,在我想象中,中期的情况大概是这样:人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身处何方,各式各样的事物,比如地点、时间、人物,围绕着自己转,人找不到方向。种种事物缠绕着你,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记忆、带着创伤的幻觉、意思不明的零碎句子,等等。而这样的状态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可能有所改善。
早上大约九点我会叫醒父亲,这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被窝里,不过他已经习惯于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人进入他的房间了,所以也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和不快。
“你要不要起床啊?”我很友善地问,为了制造一点轻松的氛围,我还会说,“我们的生活多好啊!”
父亲满脸疑虑地挣扎着起来。“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他说。
我把袜子递给他,他仔细看着袜子,过了一下说:“第三只在哪儿?”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帮他穿衣,他听凭我帮忙,并不表示反对。接着我半推着带他去厨房吃早餐,吃过早餐,我要他去刮胡子,他眨眨眼说:“我还是在自己家比较好,我不会很快再来看你了。”
我指着通向盥洗室的过道。为了拖时间,他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只不过就是去刮刮胡子,刮了胡子,人看起来精神些。”
他迟疑地跟着我。“如果你指望点什么……”他嘟嘟囔囔地说,看着镜子,两只手用力地搓着翘起来的头发,而头发也就真的服帖了。他再照照镜子,说“差不多跟新理了发似的”,微笑着,衷心向我道谢。
父亲的欢愉
在我们讲求事实和目的性的社会之外,父亲还依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一次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回答道:“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不过征兆倒是有的。”接着没头没脑地说起一些难以想象的漂浮着的话:“生活就算不出问题,它也并不容易。”
这是父亲的诙谐和智慧。只可惜语言慢慢地从他身上渗漏掉,使得那些令人惊叹不已的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丧失了那么多东西,这对我触动很大。人们经常说有老年痴呆症的人像孩童,这是全然错误的。因为孩童取得能力,老年痴呆症患者丧失能力。与孩童在一起我们见到的是进步,与老年痴呆症患者在一起我们见到的是丧失。
如同普鲁斯特所言,真正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那个乐园。即使换个地方,情况也改善不了,或许通过分散注意力能够稍加改善,至少能收到与唱歌相似的效果。唱歌更让人欢快,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喜欢唱歌。唱歌是感情的表达,是可触及的世界之外的家。
妹妹买了许多民歌CD碟片,比如《在高高黄色车上》《五只野雁飞过》。这窍门常能奏效,我们愉快地哼着那些调子,哼了半个钟头,父亲时不时十分卖力地唱着,唱得我笑起来了,父亲被感染,也笑了,反正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便趁机把他引到楼上他的卧室去。他情绪不错,虽然对时间、空间、事物全貌的认识还是混乱的,不过此刻这些并没有令他懊恼。
我想,挺住就是一切,这比战胜病魔更加重要,这一天里我至少和父亲一样精疲力竭。我告诉父亲他该做什么,直到他穿上睡衣。
他自己盖好被子后说:“最重要的是,我有个睡觉的地方。”父亲四周看看,举起手与人打招呼,一个只在他眼中存在的人。接着他说:“在这儿还能受得了。其实,这儿还挺不错的。”
(《流放的老国王》【奥地利】 阿尔诺·盖格尔 著 谢莹莹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