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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4年07月29日 星期二

    “坚守这个村庄,就坚守了中国文学”

    阎连科 《 文摘报 》( 2014年07月29日   05 版)

        一个多月前,作家阎连科获得了捷克的卡夫卡文学奖。7月19日下午,他在香港书展发表演讲,第一次与读者细讲给他写作带来无限资源和想象的故乡。听完演讲,便能理解他为何反复地用荒诞和恣肆的想象力去写故事,为何用“神实主义”来形容自己的写作。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一个村庄里的文学与中国”,我的写作与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分不开。那个村庄是我一生的全部,也是我写作的全部。

        一

        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田湖。河南在古代是中原的中心,我们那个县是河南的中心,我开玩笑说,我只要在那个村子,我就已经在世界的中心了。

        每一任县长县委书记都对我说,整个嵩县最神奇的村庄就是你们村庄,这个村庄历来人不生也不死,只有人口普查的时候,才会多出许多人。如果不普查,管户籍的人几乎没有存在意义。因为在我们村庄,生了人也不报户口,死了人也不注销户口。去报户口就会交超生罚款,注销户口,地就要被收回去。所以,这是一个永恒的村庄,不生不死的村庄。

        我那个村庄,最富有的人有几千万上亿资产,他们开矿,淘金。但直到今天,也还有在大年初一买不起肉吃不起饺子的。有钱的人非常有钱,二三十年前,我们村庄就有人买了上海生产的桑塔纳轿车,那个时候只有县长才能坐。

        我经常跟别人说,我最幸运的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好到什么程度?当年,村庄里突然来了一个逃荒的乞丐,是个女性哑巴,有些智障。她住在村头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年,每天都有人给她送饭。但是这个村庄坏到什么程度?有一天她肚子大起来,怀孕了。村里人都骂,是哪个坏人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怀孕?没人承认。

        二

        这个村庄的善与恶,都超出我们的想象。

        这个村庄的文学在哪里?这是一个一点都不看书的村庄,没有一个人知道鲁迅。没有人读《红楼梦》,而《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的故事,它们都是口口相传下来的。这里没有我们所谓的文学,但它有另外一种文学,村庄的识字人都爱看《毛泽东传》《朱德传》等革命故事,当然他们也看金庸和琼瑶。

        这个村庄里的人虽然不看文学,但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纯文学,都充满想象,他们的生活就是文学。

        村里有男女谈朋友,女的不同意,男人泼了她硫酸。我们肯定会想,这个男人一定要服刑10年、20年。但想不到的是,女方没有报警,而是找到这个男人说,你要把她娶走,否则要赔10万元。法律在这里可以不存在,这个村庄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不需要法律去解决。

        这个村庄极其封闭,但它的开放又超过任何人想象。结婚时没人领证,因为要花70元钱。一直等到生了男孩子才去上户口,这时才领结婚证。让人非常吃惊的是,这个村庄50%以上的婚姻都是女孩未婚先孕,等生完孩子才举行婚礼,很长时间以后才补孩子户口和领结婚证。先生孩子再结婚,在这个村庄完全是不那么奇怪的事情,村庄周边都是这个情况。

        三

        这个村庄没人读书,但每个人、每件事情,都充满极其荒诞、深刻、复杂的文学色彩。人们的每个行为,都充满文学性,根本不需要看鲁迅,祥林嫂、阿Q,我们邻居就是这样。

        我那个80多岁的大伯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问我能不能解放台湾;跟美国人打起来怎么办。他还关心什么呢?每次我回家,他都会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如果我死了,你媳妇来不?别人媳妇都是农村的,你媳妇是城里人,她会来吗?不回来,你怎么办?”我说,“不回来,我跟她离婚。”他心里就踏实了。他整好棺材,买好寿衣,安排好哭丧队伍,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他关心台湾,关心美国,又能安排好自己的死亡。我不明白他怎么将这两者统一起来。这个村庄的文学性超过任何人想象。

        10多天前,我看到一个奇特的新闻。中国安徽某个地方推行火葬,说几月几日前可以土葬,超期就必须火葬。那个村庄的老人为了赶上土葬而自杀。我们不由感叹这件事是文化的、是文学的、还是现实的?但这样的事情,在我们村庄10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我那个村庄,一度大家都偷偷土葬,然后县里面有了政策,举报奖励400元钱。结果任何人家要土葬,都会被一个电话告密。有一家为了要土葬且不被告密,是这么做的:家里老人病危,但全家人都正常生活,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有个病危的老人。老人死了,家人晚上悄悄拉到山上埋掉。但是农村要办一七、二七、三七,又不能到坟地上哭,怎么办?他们集合了所有的亲戚,走了20里路到另外一个山头上哭。一直到半年后,村里才知道那个老人死了。任何文学都无法超过这个村庄对死亡的感受。

        四

        我们是农民大国,这个村庄是中国的一部分。非常幸运的是,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完全中国化的村庄。这个村庄提供了太多文学的东西,离开这个村庄,我几乎无法写作。

        这个村庄对我阎连科是极其重要的,但我对它没那么重要。文学对读者,对作家、对书展极其重要,但对那样的一个村庄,没那么重要。我每次回老家,县长都来看我,还带着当地日报记者,最后还会高声说:“连科,家里什么事情,来找我。”有一次我回去过年,县里四大班子都来看我,人人都说,“有什么事情找我。”他们前脚刚走,就来了13户人,他们说,县长书记都说了,有问题找他,现在就有个问题,外面在修公路,能不能把路修到各家门口。最后,我说,我出钱,他们出力修路。

        我们那有个县长——他现在在监狱,他每次到北京来看我,都说,“不忙你就把我的事情写写,登在《人民日报》上。”他还给我开条件,“现在在修高速公路,经过你们村庄,如果能在《人民日报》上发一篇稿子,我就让高速公路在你们家门口开个口子,你开车可以从北京一路开到家,否则口子就开到别的地方,离你们家七八公里。”我觉得这是玩笑话,因为我们那个村子是周边最大的村庄,要留口子肯定会留在我们村子。过了几年,那个高速公路口子果然开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是个只有几百人的小村子。我去找他,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么小的事情都不帮忙。”

        走遍全世界,我再去看这个村庄,就会发现,它是无比的神奇,神奇到是整个世界的存在。我全部的写作,是因为这个村庄给了我无限的资源。我坚守这个村庄,就坚守了中国和中国的文学。我如果丢掉这个村庄,我就丢掉了一切。

        (《东方早报》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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