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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1月01日 星期四

    在神户感受“乡愁”

    贺桂梅 《 书摘 》( 2015年01月01日)

        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明净的蓝天上晚霞变换着绚丽的光彩,夜色渐渐地笼罩城市,我看着楼群之间的那些树枝在逆光中晃动,便骤然涌起一种乡愁一样的感觉。我对神户的好感,或许正因为它既不像我曾经生活过的中国南方的乡村,也不像我现在生活其中的大城市北京,而是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把乡村和都市中某些符合“人性”的东西组合起来了。那就是我感觉到的“乡愁”。

        一

        在神户,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在迷宫一般的街巷之中漫无目的地穿行。神户的街巷,或许正如所有日本城市的街巷,都是彼此相通的。你从任何一个路口拐弯,都可以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却不用重复走同样的路线。在大致知道总体方向的前提下,我总是愿意去尝试从未穿行过的那些街道或小巷,看见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观或事物,然后在某个路口,又出其不意地回到原来的方向上来。我很喜欢这种迷失的感觉,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但却是在异国陌生的人群中与陌生的街巷里。

        神户一般用来标示方向的词,不是北面和南面,而是“山侧”与“海侧”,靠山的一面是北面,靠海的那面是南面。神户的城区就沿着山与海之间的东西向坡地延伸。所以,每当迷失了方向时,只要抬头看看山的所在,就大致知道往哪个方向能回到原来的路线上去。

        每次出门去漫游,我总是下意识地选择向山侧行进。在我的下意识里,海的一边或许是无趣的,除了过分现代的游乐设施和装卸塔吊,便是高架桥和公路上穿行的车辆,真正接近海的地方并不多。即便能够马上到达海边,也没有更多的新发现可以让人愿意一次一次去期待。但是,山侧却不同。这里有迷宫一样的街巷,有各色的住房,在住房与街巷之间,你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看见一个神社、一座寺庙,或者在看起来已经接近山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热闹的市区。大马路就像一条条河流,曲曲折折地穿行在这些社区之间。真正的河流也是有的,从六甲山上流下来,水流不多,往往在还没有到达海的地方就消失在东西向的大马路下面了。说是河流,不如说小溪才对,日语里都叫“川”。山的坡度增加了水流的速度,尽管水少而浅,但一路哗哗作响,从依山而建的房屋之间穿过。隔不远就会有一座小桥,看起来颇有些年月,横在川上的树丛之间,让人增添“小桥流水人家”的兴味。

        或许是因为在被钢筋水泥武装起来的北京生活太久的缘故,我特别喜欢那些在马路边、在街巷的一角、在楼房的院子里,甚至在比较热闹的街头,艺术品一样被保留着、站立在那里的那些树木花草。神户的整个城市设施给人的印象是相当现代而且颇为时尚的,在日常社区里,这就意味着街头巷尾的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人工精心地整饬过。留下来的一棵树、一丛花或野草,都被小心地圈起来,而且和周围的建筑颇为协调。

        那些树木里,最漂亮的一种,我叫不出名字,不算太高,枝叶繁茂地横向伸展,树叶由绿而浅黄、浅红直到深紫色。现在正是深秋的时候,这些树上的叶子几乎都已变红,但是因为色彩的层次不一样,在深红、浅黄之间,衬着高远的蓝天,骤然让人感觉到那像是一幅画,一幅日本画。日本的一些绘画常常有一种奇怪的纵深感,在明暗色调的对比之间,给人以明晰而辽远的感觉。一天晚上读美国人写的《日本文明史》,其中有一幅明治时期的画家小林清亲的木版画《夜色中的火车》。忽然想到,在远山与蓝天衬托下,在如波浪般随山势起伏的深色房屋背景上的那些树,或许就是这幅画给人的光影感觉,尽管画面本身是黑白的。

        二

        走在这样的市区里,常常会唤起我一种奇异的乡愁,一份晦暗不明的关于儿时记忆的某些感觉和情绪的余味。但是,瞬间我便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靠。因为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是长江南部纯粹的农村,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城或镇的生活经验。

        我再一次体会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好像你熟悉的但却属于过去的某种东西,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以空间的方式出现在眼前。你借助这些陌生的空间,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期的感觉和情绪之中。阿帕杜拉说:所谓“乡愁”,便是将你现在的愿望植入过去的某个时期,而且唤起比你曾经经历的要更真实的欲望。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走在这些街巷中,我常常想,我所感觉的这种“熟悉”,其实并不是我真的有过类似的经验,而是这种空间氛围本身在呼应着我内心的某种渴望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长江南岸那个小小的水乡村庄里度过。在我十六岁离家求学之前,我与那里的大自然中的一切水乳交融,构造了我体认世界的最初方式。这种东西是不能被后来的都市生活经验所完全抹去的。此后,我生活最长时间的地方便是北京,这个钢筋水泥以如此惊人的速度迅猛扩张的大都市。人们需要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排着长队去爬一爬香山,而北方春天的沙尘暴和冬天的寒冷,则使得花草显得格外稀罕。即便有树木花草,那也是以绝对的人工装饰的形态出现的,它们不是“自然”。也许可以说,在我的生活经验中,经历的是黑白分明的两级:绝对的自然乡村和绝对的人工城市。但是,这两样东西,却似乎在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日本海滨城市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了。

        在北京,我已经完全是个城里人了,不再有兴致东张西望,甚至很少抬头看看天空的云彩与光线变换。我每天沉迷在鸡零狗碎的琐屑感觉中,没有抽身出来返观的习惯。但是,神户对我是新鲜的,而且是陌生和孤独的,我像我四岁的儿子观察他身边的世界一样观察着这个城市中的一切。

        三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城市也有足够的理由让我观察和体认它。

        怡人的气候,干净的空气,整洁的街道和花草树木的情调,以及缓慢的发展速度与生活节奏,使人开始变得安静而有闲适“看”到自己生活其中的环境。据说在日本流传一句关于三个城市的名言:在东京打拼,在大阪挣钱,在神户过日子。这也可见神户这个城市的基本格调。我对神户历史的了解还不够多,无法判断这种舒缓的生活节奏和相对稀少的人群(除去三宫、元町等市中心消费区)到底是一种城市风格,还是经济迟缓的表征。

        在所有的街巷里,最让我吃惊的,大约是各色的咖啡馆、料理店或写着广告招牌的小饭馆、居酒屋的数量之多了。这些店面都很小,一般也就是一个厨师、一个服务员或一个老板娘之类,或者就是夫妻店。但是它们混杂在各种社区的住房之间,比每隔二三百米一个的便利店还多。

        我后来想到,真正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小店如何赚钱,而是餐饮消费以这样的小规模、四面开花的方式存在,和人们愿意去这些店里消费的习惯本身。这意味着这种消费常常主要是面对多年定居在这个城市乃至附近这个社区里面的人们,它们是一种本地的内向型的消费形态。我听到一些相对熟悉神户历史的人说过,这些年神户的经济衰退了,流动的人群减少,许多以前的老商业街都败落了。       

        而我在北京的感受,以及这些年中国如此快速的变化,却常常让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种快速滚动、浮躁而没有根基的经济与生活运转方式。显然,这是一个太大的话题,我想说的只是如何可以让在一个地区生活的人们真心地热爱这里,并在城市内部形成一种有效的生活与经济运转的可能。之前看过那部真不算太好的台湾电影《海角七号》,倒是记住了里面那位本地“代表”所说的话:我们海角人自己却不能欣赏这么好的风景!神户固然有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不过让我感兴趣的是,这种风景并没有完全被作为一种资本经营,也不完全以招揽外来游客拉动消费为目的,而是真正构成了这个城市中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渗透到他们生活的细微环节之中。给神户大学的学生上课时,我给他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我心目中的神户”。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年轻学生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们如此热爱这个城市,以致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里。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种作文秀,后来想这或许才是一种发达之后的常态吧:你不是永远感觉到生活在别处,以为自己的生活如同资本一样四处流动,而是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停下来,经营出一种更好的生存环境。这种意识是否算是奢侈呢?

        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明净的蓝天上晚霞变换着绚丽的光彩,夜色渐渐地笼罩城市,我看着楼群之间的那些树枝在逆光中晃动,便骤然涌起一种乡愁一样的感觉。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再一次在都市里看到了自然。我对神户的好感,或许正因为它既不像我曾经生活过的中国南方的乡村,也不像我现在生活其中的大城市北京,而是它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把乡村和都市中某些符合“人性”的东西组合起来了。那就是我感觉到的“乡愁”。

        (摘自《西日本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8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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