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词,含义因历代而不同。字是死的,而含义现装。讲书人有自己主观,未必为作者文心。
一切皆须借文为志达,好固然好,而也可怕——写出来的是死的。生人、杀人皆此一药,药是死的,用是活的。用得不当,人参、肉桂也杀人;用得当,大黄、芒硝也救人命——而二者药性尚不变。而文字则有时用得连本性都变了。
“君子”向内方面多而向外的少,在《论语》上如此。向内是个人品格修养,向外是事业之成功。此是人之长处,亦即其短处。
道教,老子原来是很积极的,老子“无为”是无不为。(《道德经》三十七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但什么都受它支配;“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之先”。可是现在所说黄老、老庄,只是“清静无为”,大失老子本意。
君子不仅是向内的,同时要有向外的事业之发展。向内太多是病,但尚不失为束身自好之君子,可结果自好变成“自了”,这已经不成,虽尚有其好处而没有向外的了——二减一,等于一。宋、元、明、清诸儒学案便只有向内,没有向外。宋理学家愈多,对辽、金愈没办法,明亦然。
只有向内、没有向外,是可怕的。而现在,连向内的也没有了——一减一等于零了。《官场现形记》写官场黑暗,而尚有一二人想做清官。《阅微草堂笔记》记一清官死后对阎王说,我一文钱不要,“所至但饮一杯水”。阎王哂曰:
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
(卷一《溧阳消夏录一》)
(注:《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溧阳消夏录一》:“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
刻一木人,一口水不喝,比你还清。现在是只会贪赃,而不会办事——向内、向外都没有。这是造成亡国的原因。老子“无为”是无不为。
曾子在孔门年最幼,而天资又不甚高,“参也鲁”。曾子虽“鲁”而非常专。“鲁”,故专攻,固守不失。然此尚为纸上之学、口耳之学,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禅家所谓稗贩、趸卖,学人最忌。曾子不然,不是口耳之学,固守不失;而是身体力行,别人当做一句话说,而他当做一件事情干。他是不但记住这句话,而且非要做出行为来。他的行为便是老师的话的表现,把语言换成动作。
何以看出曾子固守不失、身体力行?有言可证: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
此曾子自讲其对“士”的认识。“士”乃君子的同义异字。我们平常用字、说话、行事,没有清楚的认识,在文字上、名词上、事情上,都要加以重新认识。曾子对“士”有一个切实的认识,不游移;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不模糊;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不浮浅。而且还不只是认识,是修、行。
(一)认识,(二)修,(三)行。
“修”,如耕耘、浇灌、下种,是向内的。若想要做好人,必须心里先做成一好人心。如人上台演戏,旦角,男人装的,而有时真好。如程砚秋一上台,真有点大家闺秀之风,心里先觉得是闺秀。狐狸成人,先须修成人的心,然后才能成为人的形。人若是兽心,他面一定兽相。至于“行”,不但有此心,还要表现出来。
曾子所谓“弘毅”。“弘”,大;“毅”,有毅力,不懈怠。“任重而道远”,不弘毅行么?
讲牺牲,第一须破自私,人是要牺牲到破自私,而人最自私。想,容易;做,难。坐在菩提树下去想高深道理,易;在冬天将自己衣服脱给人,难。而这是“仁”,故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而若只此一回,还可偶尔办到,如“慷慨捐生易”;而“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至死方休,故须“弘毅”。曾子对士之认识,修、行算到家了,身体力行。
任←重—弘
道←远—毅
合此二者为仁,道远亦以行仁。
仁(道),君子(人),以道论为仁,以人论为君子。
儒家,知是第二步,行第一。《论语·雍也》云:
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即此意也。因好之、乐之,故肯去办,肯去行。人总不肯行远道、背重任,不肯去背木梢、抬十字架。“好”、“乐”是真干,只“知”不行。人不冤不乐,绝顶聪明的人才肯办傻事,因为他看出其中的乐来了。
先生讲尽心尽力,学生听聚精会神。这是知解,连参悟都不到,何况“行”?人若说,我不“好”、不“乐”,怎能“行”?其实行了就好,就乐,互为因果。
(摘自《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版,定价: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