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儿时的许多记忆已经不完整,残缺不全,但孩提时代生活的大平台——中关园,依然是我一生中最为鲜活,最为美好的序章。
——陈选(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陈玉龙次子)
中关园,既普通,又特殊。
说它普通,在于它不过是千千万万个中国普通的居民住宅区之一。它不但没有丝毫奢华,反而带着更多的朴实,一派田园风光,按照现在的美学观点,未免有些乡村野舍的感觉。说它特殊,在于它是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家属宿舍八大园之一,藏龙卧虎,人杰地灵。它与清华大学近在咫尺,与中国科学院一墙之隔。它所蕴藏的文化内涵,它的人文环境,无可比拟。
我们家当时住中关园平房54号。家里共有七口人,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年迈的祖父母。父亲出身平民家庭,祖籍江苏镇江,新中国成立后应召到北京。原母校(云南)东方语言专科学校的人马一并被北大东语系吸收。我父亲的文笔十分优美,行文流畅,遣词造句有华丽有简练。读他的散文,实在是一种享受。只是,1957年的冤罪让他丧失了大展才华的机会。二十几年的蹉跎岁月,夹着尾巴做人,个中甘苦,可想而知。母亲是江苏丹阳人,出生于没落的资产阶级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熏陶,知书达理,忍辱负重,毕业于江南名校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从小母亲就让我们背诵《唐诗三百首》,临摹柳公权、颜真卿和欧阳询等人的字帖。父母的谆谆教诲,家庭氛围的熏陶,奠定并造就了我们姐弟三人的中国文化基础。每念及此,我们庆幸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由衷地感谢父母自幼对我们的培养。祖父是有着一缕银白飘逸胡须的美髯公。由于他的人品和美德,生前在中关园备受园人敬重,被大家亲热地称为陈爷爷。从小他就一再教育我们,待人要谦逊厚道,有事让人三分;走在路上,每当看到有挡道的石头块等横在路当中,他总会把这些障碍物搬开,以免绊倒腿脚不方便的人和老人。此等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价值观及道德观的形成,使我们姐弟三人终身受益匪浅。祖母缠足,虽没上过学,但稍识字,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上世纪60年代闹粮荒时,曾拿出家里有限的粮食接济下层劳动人民,唯独封建思想比较严重。姐姐自幼就好学,有文学天赋,一直成绩优良,初高中均就读于大名鼎鼎的101中,可惜文革让她无缘大学。哥哥多才多艺,兼有艺术细胞,琴棋书画,均有一定造诣。我本人虽无可圈可点之处,但乐于助人,热情好客,可能是家族遗传。
我们家周围有着太多太多的好邻居。
53号范宏科伯伯一家。范伯伯与范妈妈特别具有亲和力,因此在沟西(中关园中间一道的泄水旱沟西半部)大操场西边一带,人缘极好,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范伯伯是久居越南的归侨,精通越语与法语,并能烧得一手越南好菜,堪称美食家。范伯伯与我父亲虽不是校友,但是在北大东语系,两个人在工作上多次合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人民出版社60年代初期出版的《胡志明选集》,在我的记忆中,就是由范伯伯翻译,由我父亲校对成稿的。即使在我父亲被打入“冷宫”的二十年间,范伯伯仍然一如既往地经常到我家串门。范妈妈姓农,出生于云南的大户人家。北大东语系东南亚小语种的好多骨干教师,均为范妈妈父亲农先生的门下弟子(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父亲在内)。范家有四兄妹,长子伯希(昵称“希希”),是声冠沟西的孩子王;长女伯玲(昵称“阿妹”),自幼聪慧贤淑;老三伯均(昵称“阿三”),反应灵敏;末子伯胜(昵称“阿四”),调皮任性。范家四兄妹,现在天各一方。兄弟三人,在香港均事业有成。
前一排61号是孙家。男主人孙兴凡伯伯,为人友善,一米八多的高挑身材,但因肺病缠身,身体羸弱。他在国内日语界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女主人孙妈妈,具有北方人豪爽直率热情的性情,疾恶如仇。孙家兄妹三男二女,个个出类拔萃。长子东平大哥,爱好体育,他在101中就读时,特别钟爱足球,精力多放在踢球上,学习上灵活机动,品学兼优,曾三年连续获得优良奖章,他的班主任就是赵晨母亲陈司寇老师。高中毕业时,凭他的聪明才智,本应获金质奖章保送一流大学,可因受父辈“政治问题”影响,最终以银质奖章上了北京石油学院,后分配到山东淄博胜利油田工作。2006年观看世界杯电视转播时,因为过于兴奋,不幸撒手人寰。东平大哥与老三东恢,性格均外向,且学识渊博,哥俩儿的大山侃得有声有色。听他们大摆龙门阵,不仅是一种享受,还在不知不觉中汲取了很多知识。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一代足球国脚张宏根、张俊秀与年维泗等等震耳欲聋的名字,50年代东欧社会主义政营诸强,如匈牙利、捷克等是如何把中国队打得体无完肤等等体育赛事花边新闻,又比如,当年二次大战,德军沙漠之狐隆梅尔是如何长驱直入北非等国际政治历史的热门话题等,均是从孙家两位大哥的“说书”中听来的。
64号是杜秉正先生家。夫人郑锦芳,是居委会的积极分子,人称“郑大姐”或“杜太太”,一副热心肠,为居民办了大量好事。杜家有五兄妹,个个五官端正,落落大方。大姐是外交官,60号汪愉的舅妈。大哥杜熊,北京农机学院的学生。二哥杜日映,是西安解放军第四军医大的学生,听说毕业后一直在新疆工作,后调回西安四医大附属医院唐都医院,成为军内的心外科专家,他本来长得就帅气,再穿上一身戎装,威风凛凛。老四杜天航,北京青年篮球队的队员,记得我当年在什刹海体校参加市少年乒乓球比赛时,曾与他邂逅相遇。“文革”后他下放到了内蒙古牧区,回京时到我家串门,浑身羊膻气味,对于不吃羊肉的我来说,特别刺鼻。老五杜一清,是个挺讲究穿戴的小帅哥,骑着一辆舶来品的自行车走街串巷。杜太太经常来我家串门。除了都是江浙人之外,郑大姐的妹妹郑曼女士,是著名诗人臧克家的夫人,我母亲在人民出版社的同事。她每次到中关园来时,大多顺便来看望我母亲,因此也增加了我们与杜太太的亲近感。
48号李今伯伯家。李伯伯豪爽好客,平易近人,可惜英年早逝。李伯母单独一人拉扯四兄妹长大成人。李家四兄妹个个性情开朗,聪明好学。大哥李兵,在沟西大草操场以西的小天地里,也是一方绿林豪杰,逸事趣闻太多;老二小钢,和老大大相径庭,勤勤恳恳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长女李霞,也与小刚相仿,做人做事低调诚恳;小妹妹李禾,总是盈盈笑脸,为人直爽,快人快语,批判起大哥来,从不留情。我们这一伙年龄相仿的“狐朋狗友”,放学后的大量业余时间,都在48号度过了。在这里,我们愉快成长。
48号西边的邻居是47号荣家。男主人荣天琳先生是历史系教授,夫人郝素梅是大名鼎鼎的附小郝校长。记得我小学时有两三次被郝校长叫到校长室训斥。起因大概有一次是在小树林“纵火”;而另一次是海淀少年之家告状,在少年之家训练时不服教练(记得在海淀少年之家第一任教练是杨老师。后来来了一位任老师,总是看着不顺眼,老设法找茬气他)。事情虽小,现在想起来,真得感谢郝校长。人格的形成,就是从这一件件小事积累而成的。
荣家北边35号,是数学系程民德教授家。程先生是江苏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的博士,平时少言寡语,具有数学家深思熟虑的基本特征。程伯母性格开朗外向,热情好客。程家有两子,老大为法小脑有损伤,行动不便,但是不甘寂寞,不计报酬地做了大量社会公益事业,是园内闻名遐迩的“活雷锋”,且记忆力极强。老二卫平,为人憨厚,亲和力强,人缘好,周围聚集着大批肝胆相照的好友和发小。由于程伯伯夫妇从不干涉孩子们的言行,所以程家也是园内外卫平大哥各路朋友活动的据点之一。
从35号斜穿过小树林,西边46号是西语系殷先生家。我们一般称殷先生为殷爷爷。殷爷爷一家是东北人,后来才听说他曾是张学良先生的英文秘书。殷爷爷与殷奶奶为人诚恳踏实,和蔼可亲。殷爷爷特别喜欢侍弄花草,十几平方米的小院子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殷家有姊弟三人。大姐、二姐因年龄比我们大出不少,所以了解不多。仅知道大姐在科学院工作,二姐远嫁天津。弟弟殷西铭大哥,多才多艺,喜欢摄影,又是西洋管弦乐爱好者。每年夏天在46号庭院里露天举办的“消夏音乐晚会”颇有一番情调。
祖父在世时,在中关园也交友广泛。二公寓227号甘诗麦的祖父,每次从武汉来京时,一定会带着甘诗麦来看望我们祖父。此外,沟西30号阎爷爷阎奶奶,32号邬可珍与刘平的祖父/外公邬爷爷都与祖父过从甚密。
日月如梭,30年市场经济化的波澜,当年宁静平和、花草繁茂的中关园已经面目全非,今非昔比。我们的父辈,也已经大都作古。斯人已去,故园不再。尽管今天的中关新园,现代化设施齐全的楼房和柏油马路代替了昔日的低矮平房与煤渣土路,但是它却缺少了那一种无法言传的神韵,那一种无法寻觅的内涵与氛围。尽管时代的进步不能逆转与阻挡,却永远无法抹去我对这片故土的无限遐想和怀旧。中关(旧)园的人和事,将是我心中一片纯洁如玉的永恒净土。
(摘自《北大老宿舍纪事:中关园》,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定价: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