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国人立心立命,一百多年来,数代知识人提供过答案和个人选择。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一代、陈独秀胡适鲁迅一代、顾颉刚陈寅恪郭沫若一代、殷海光顾准李慎之一代,然后是高尔泰李泽厚一代,中间消失,然后四五一代如秦晖等……后来者或有诸多不满,但我们对他们可超不可越,更不可臧否得刻薄。
陈寅恪:“默念平生,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梁漱溟:“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前现代社会的圣贤功行多跟现代文明国家的公民人格相当,这是一个有些悲哀的事实。我们很多人虽然都心向往之,却两头不靠。
想起民国实业家,让我们今人惭愧的人物太多了。如知识人关注不够的“面粉大王”、 “纱布大王”荣德生。有一次荣氏家族开祠堂酒,族长请荣德生在宴席上坐首位,荣德生说: “钱不等于地位,我应当坐第几个位置就坐第几个,你虽然没我有钱,但‘人穷不让辈’,我没资格坐这个位置。”
钱穆先生一生为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招魂”。据说他曾打金钱卦测算国运,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占而卜的修为。1949年,他对劝他留下来的人说,君治古文辞,看军队渡江的那篇布告,有无大度包容之气象?钱自己从中读出了世路英雄不能涵容万有之气,怀疑自己不能见容,所以转赴香港。
作家赵婕称道爱因斯坦的孤独,这不仅是形式上的独处,而是指从未曾彻底放弃对自我意识的掌控。老爱自承:我总是生活在寂寞之中,这种寂寞在青年时代使人感到痛苦,但在成年时却觉得其味无穷。真正健康的人类之子既淡化民族国家、思想观念方面的是非对立,也不从属于婚姻、家庭、朋友等任何一种社会关系。
读傅雷的作品,感觉他和他译笔下的人物跟我们恍若隔世,但那种人生的自觉完善是值得的。读傅雷心中常有电闪雷鸣之象。虽然,这样的雷雨似乎没能浸润我们的世道人心。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
一位前辈生前告诉我,他目力所及,只有茅于轼算得上君子,为几百元的稿费还去税务机关交个人所得税。看茅老的言行,多有可爱。虽然他的观点有可商量的,甚至有“糊涂的”,我也曾一时冲动批评过他;但他是我们生活中的世臣、长者,他是可亲的。有的人也有温情或温文尔雅的一面,但他们在我们面前永远是“巍巍然”的。
南怀瑾先生“仙逝”。这个现当代史上的奇人异士,可谓肉身成道、人能弘道的典范之一。晚年的他念念不忘虚云大师,抗战期间在重庆,有一天夜间行路,九十多岁的虚云在前孤身一人,南先生趋前对虚云说,师父,太黑了,危险,我来扶你。虚老顾南微笑,脱臂而出,前路暗淡,你我各走各的,不必相扶。这是信言的语。
夏承焘先生去世时,弟子周笃文随侍在侧。夏先生要周吟诵为其送行,周吟诵的是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浪淘沙》:“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周的弟子们转告于我,很是感动,记录于此。
有人注意到,历史学家高华去世,人们在赞颂他的精神的同时,却很少有人真正愿意成为他那样的学者,真实朴素地去追问历史。高华是问道不问贫的。但很多人以为时代不同了,道和生计可以兼得,结果误人误己,也娱人娱己。高华在精神层面上超越了世俗,而多数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小成即堕。
单正平先生考证“学风”问题。拿民国学人的著作和当代的学术明星对比,前者论文极少有数万字的大制作;而后者相反,你很难读到他们的短文。面对今人规模浩大的著述,只能自叹“读力”不济,敬而远之。有人笑说,这是因为后者已经饾饤化,当然也有很强的寂寞感,只好抓住一切机会和信息,不说白不说。
经济学家朱锡庆的《知识笔记》一书很好读。他说,除资源型经济以外,任何经济发展都是知识积累和普及的结果。中国最近三十年经济奇迹般发展,是民众知识体系更新的结果。他对中国知识界尤其是大学的结论是:“作用不大,既不是知识的源头,也不是知识传播的主要途径。”
政道分流,知识人守道不免孤独,参政不免露怯。诸子之后,知识人就不再是大政治家型的人物了,而是顺臣、子民、诤友。有野心者也只是想做帝师、王师、国师;等而下之的卑劣者,是奴才、帮凶,是变着花样折辱同类和民众的罪犯。要以平等心态在官界、商界、大学之间出入自如,似乎还需要漫长的演进。
知识的分布不均带来的灾难很大,比起贫富、强弱等表象,文野之别更为本质或关键。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权势富贵人物及其孩子极其野蛮的原因,他们是这个世道“成功”的代表,内心荒寒,无知、脑残得成为这个世道的危机和灾难之源。我们的文明讲知书明理,读书识礼,即在达于某种均衡,依止于天地人文之序。
有人批评“我们的学风”,读什么信什么。流行市场法治时,学者们像拿着两把刷子,一把市场一把法治,刷来刷去,刷满自己的文字,刷满众人的视野;现在国学等又“先进”了,人们开始刷国学。这是立身非诚,而是立于伪了。朋友说,这跟学风无关,这跟社会的心智有关。这个社会喜欢这样的类人孩式的暴发户学者。
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跟它的知识阶层相关,二者可谓互为因果。如果这个时代长不大,这个阶层也难以长大;如果这个阶层长不大,这个时代也多撒娇、蛮横、小情感泛滥。如果这个阶层难以提供世道人心之福音,它就成为虚伪的渊薮,一如圣经中的法利赛人。专横的世道及其人物因此总是偏好低幼、弱智、舞枪弄棒……
有人指责我们当代的一些知识人无特操,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昨天讲民国,转眼就讲施密特;今天讲市场法治,转眼讲读经通识……知识人并非不能天覆地载,只是要有一以贯之可立的自知之明。这也是我们社会多年来流行的病症,从主义救国,到市场救国,德治救国,法治救国,读经救国,我们多把自己都不正信的东西用来要求别人了。
一二十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曾一度把名人挂在嘴边,动不动学术大师之类,什么伟大的罗尔斯,权威的福柯……有一次,一个海外朋友说,不要这么想啊,他们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个工作称职的教授、学问有成的学者而已。给他们加冕大师,跟他们站在一起,你的世界就有救了吗?人家的杰出成就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缥缈认为《非常道2》的可观处在“后记”,这也是一种读法。我在那里说,今天的文明跟传统的人类骄傲并非同道:“我们很少在创造人类的高贵,我们更多是在消费、滥用人类的财富;我们很少在积累,我们更多是在消耗……我们很少是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实的种子,我们更多是吞噬养料制造废品、垃圾的病毒……”
(摘自《人间世》,九州出版社2014年9月版,定价: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