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人物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4年10月01日 星期三

    琐忆

    沈培 《 书摘 》( 2014年10月01日)

        我

        沈培,原名沈培金。

        1934年正月初三生于杭州。

        国统时期。

        上小学,读初中,直至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

        共产党领导。

        入艺专(国立杭州艺专)五年,1954年毕业。分配到上海新少年报。做美编,一干26年。会烧砖、犁田。

        1980年,移居香港。

        先后进香港商报、香港加华日报,混十个年头。

        1989年1月辞工。

        1997年7月香港回归,我成一国两制的香港居民。

        老同事说:“你想跑?跑不了!”

        哈哈!

        债

        1961年冬结婚。六二年初,妻下放东北白城子劳动,把工资存折交我。她月工资四十挂零,我有72元,还有些稿费。除月寄父母20元外,统统用光,多用在请朋友吃馆子。

        来朋友,必上馆子,必我请客。没有钱,就借。

        六二年底,妻归。我负债300元。

        妻哭:“把我的工资用光,就算了。欠人300元,怎么还……呜呜呜……”

        不要哭。连夜开工,画画画。

        还了债。

        给妻买自行车。

        妻笑。

        售票员

        1958,“大跃进”年代。

        树标兵,争先进,选模范,热火朝天。

        从东直门开往南菜园,10路公共汽车售票员,市级模范。

        我坐过他的车,多次。

        他售票,搀扶上下客,为客找座……他打竹板,声嘶力竭说快板,不停地说。他拿一把破蒲扇,给你打扇,哗啦哗啦哗啦啦。你连声谢他,求他别扇了。放下蒲扇,他端水给你喝。你不喝吧,他自己喝一口。就这杯子,他端水给那位喝。那位说:“我回民。”他立马拿出另一杯:“有回民杯!您呐!”

        你受得了吗?!

        茅台酒瓶

        1963年,赴山东沂水采访。

        住在县委招待所,松柏间一排小屋,静谧之至。赫见单独一间大屋,窗台上摆满茅台酒瓶。我说,此地住过大人物。

        一言中的。住过大作家某某某。他引来许多仰慕者,高中的女生、年轻的护士……

        作家热情招呼,分赠名著精装签名本,或以上海牌手表作饵,择其姣好者,一一放翻,犹如作家作品中主人公英勇杀敌般。

        大作家愈益放肆,白日作战,门不上锁。上得山多终遇虎,招待员萧老头送饭,推门撞破。大作家以30元作掩口费,萧老头婉拒。大作家某某某被调回单位整肃。

        这位年纪不大的萧老头,亦给我送饭,叼个烟袋,讷讷寡言。他的工资才21元。

        敲锣的

        温泉源,中学美术老师,儿童画大家。东北人,黝黑,兔牙,30岁,仍独身。温母焦急,时时催促其成亲。

        一日,温告母:“妈,有人给我介绍人艺乐团一个打鼓的,好吗?”

        温母曰:“啊呀,小祖宗,甭说打鼓的,敲锣的也行啊!”

        喜欢谁

        儿子未迟,1964年6月15日出世。有幸,他两岁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他上报社办的幼儿园,周六周日才回家。

        1967年初,一个星期日,他妈在包饺子。未迟坐在小椅子上。我问他:“未迟,你喜欢爸还是喜欢妈?”他眨巴着眼,傻望着我。

        “说呀!喜欢谁?”

        “毛主席。”他嗫嚅答。

        “对对对!”我赶紧道。

        片刻,我又问:“你喜欢爸还是妈?”

        “明彪同志。”他才三岁,口齿不清,把“林”字念成“明”了。我又赶紧“对对对”。

        又片刻,我再问他爸妈中喜欢谁?

        他答:“中总理。”

        我不再问。

        拼音字

        1967年,革文化命第二年。

        牛棚,关着“现反”张谦、“历反”胡哲安、叛徒阎仲禹。

        张谦将硬纸板撕成小块,写上J(车)、M(马)、P(炮)……在练习簿上画格格,免写汉河楚界。与胡哲安对垒,进M吃P,厮杀一番。

        造反派查棚。

        张谦念念有词:M——M——P——P……

        “学拼音字哪!”造反派离去。

        连心事重重的阎仲禹也乐了。

        枪毙六次

        H,南大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少年报。她矮得像个小学生,圆脸小眼。大革文化命运动开始,她当上领导之一。她冲着我喊道:“沈培,你老实点,你的罪行,枪毙六次都不够!”

        我惶惑,等待着六次枪毙。

        折腾又折腾。直至抓“五一六分子”阶段,对我发起总攻。大字报、大标语、名字倒转打上×,来势汹汹。揭晓我弥天大罪:美院时期,大雪天,在孤山上,用小便在雪地上浇出反动口号:打倒毛泽东。

        我说:“哪位能用小便浇出这五个字来,我服罪,枪毙十二次也行。”

        有人忍不住,轻笑声。

        瞎出空。

        马家斌

        “文革”中某日,紧急集合于饭堂。全场鸦雀无声,屏息以待。主持人喊:“把现行反革命马家斌揪上来!”

        马家斌,天津人,大个子,木模工。他咋啦?

        两边各一人,将马扭手摁头。马弓背,在小碎步中被拽上台。

        主持人:“马家斌,你是不是反革命?”

        “是——”声尖而长,唱大戏般。

        “滚下去!”嘡嘡嘡嘡,押了下去。

        马的罪行太反动,会上不便重复。会下悄传,他给三个孩子起名字:爱国、爱民、爱党。正好:爱国民党。

        呜呼,此罪如何翻身!

        臭分子

        郑于鹤,泥塑家,成绩卓著。

        “文革”中批斗他:“郑于鹤这个臭知识分子……”他即起立申言:“我无啥知识,叫我‘臭分子’好了。”

        妙人妙语。

        地瓜烧

        1970年,河南黄湖农场劳改。烧窑班。

        累极回家,喝酒解乏。地瓜烧,三分钱一两,亦醉人。

        正喝着,令到:“专案组叫你去!”

        小头目胥某,湖南人。老套训斥一大溜。

        我,一腔酒气难开口,紧闭嘴,任骂。

        训累收场,结语:“今天态度老实,没有驳嘴。滚!”

        出得门,长舒酒气一口。

        回家,酒兴过,泼剩酒,倒头睡。

        田头小歇

        军代表宣布:全体人员安家黄湖,不再回京。

        绝望,厌倦。

        军代表想着法折腾“臭老九”。五千亩小麦,不用收割机,下令人用手割,练人练思想!

        割麦真累。排长下令:休息半小时。众人掷下镰刀,纷纷躺下闭目养神,管他娘!

        唯有刘宾雁,拿出些小纸片,安坐田边学起英文来。

        在这个人间地狱,我大概在八九十层,刘是钦犯,毛老爷子御定,他至少得在十九层。

        他何来勇气、毅力、信心、远见?

        我远远望着他,感慨,不解。

        刘大洪

        刘宾雁的儿子,我的小友。

        在黄湖农场,整我的专案组某,对大洪说:“沈培给你放什么毒,你要好好揭发!”大洪答:“用不着沈培给我放毒,我爸给我放的毒就够了。”

        我起码有三十多年没有见到大洪了,该五十多岁了,真想念他。

        罗山猪

        休息日,丁午、罗菁兰、钱玉良、我,赶集罗山。集上买条大鲤鱼,到饭馆,请掌柜的烹煮。

        小钱内急,老丁说:“后院猪圈拉去,猪吃屎。”

        一会儿,小钱一脸松快回来,入座,等吃鱼。

        后院嘈吵,只听掌柜大声骂道:“哪只癞皮狗,朝猪圈里屙屎!”

        往回走路上,老丁纳闷道:“黄湖的猪吃屎,罗山的猪不吃屎!真怪了!”

        大 梨

        1973年,京新巷,永玉先生家。有人敲门。“爷爷来了,坐、坐。”黄先生说。

        是沈从文先生,黄先生介绍我认识。第一次见面。他个子不高,瘪嘴,眯眯笑,慈祥如老太太。他解开手帕包,一个大梨,大极的大梨,给黑蛮的。

        晚饭罢,由我陪送从文先生去公交车站。

        “文革”后,沈先生作品重新印行。当我读到《湘行散记》时,浮现出他笑眯眯拿出一个大梨来……

        恁好文章,是他写的么?

        暂存

        应该是1977年,夜访黄永玉先生。还是京新巷那间小屋子。他抽着烟斗,看着挂在墙上的画,招呼我自己倒茶。

        是一张唐德懿太子墓的仕女石刻碑拓,神品!

        我走近看裱在拓片上方的题跋,赞评此拓片如何如何了不得。后题:黄永玉暂存。

        问:“是人家借你看,要还的?”

        “不,送我的。”

        “那为何写暂存?”

        “我不是要死的吗?”

        包公放屁

        据说是文艺界文艺晚会的节目或灯谜。

        谜底:王朝闻。

        绝倒。

        免流失,一记。

        瞎 捧

        初识,想说句赞语恭维对方。道岔又未扳对,撞车!尴尬难下台。

        任溶溶来港颁发儿童文学奖,见面闲谈。我称赞他在《小朋友》杂志上一篇文章,牛啃小孩耳朵里长出来的一棵苗……

        任溶溶笑说:“那不是我写的。”

        真要命!

        在弥敦道遇文楼,他是港地雕塑界闻人。我与他仅点头交,说啥?我赞他新世界广场上的两株不锈钢树做得好,风一吹,钢片树叶叮当作响。

        文楼说:“那……那不是我做的!……”

        又撞车!

        这就切题了:“瞎捧!”

        一通电话

        廿多年前,某日,电话铃响,我接听。对方说:“我找沈培金,我叫某某,是沈培金的同学,现在是美院院长……”

        我答:“沈培金去广州了。”

        挂断。

        老 贾

        贾化民,山东人,中青报摄影记者。四九年前开照相馆云。拍摄西沙群岛第一人。他受派赴东德,为团系统报刊购大宗摄影器材。“五反”中打成“大老虎”,关起来。审核账目分毫不差。“文革”中斗他崇洋,称赞蔡司相机好。他顶回道:“係(是)好!係好!不好还进口?!”批者无言以继。

        在黄湖农场劳改,叫他运送井水。戴顶巴拿马草帽,叼支烟,背手,慢悠悠走在驴车旁,活像丘吉尔。他小屋门口,用井水浸着三两黄海瓜,清凉馋人。

        晚年,三里屯偶遇,头脑灵清如昔。他临终前,婉拒抢救,说:“我满意自己一生,未讲过假话。”

        我与老贾,交浅敬深。

        (摘自《孤山一片云:沈培琐记》,天地出版社2014年3月版,定价:25.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