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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10月01日 星期三

    无缘社会

    ——职场缘断绝之后依赖代亲属的人们

    《 书摘 》( 2014年10月01日)

        “无缘”是指“没有亲人”、“没有关联”的意思。《无缘社会》是日本NHK电视台一部大型纪录片的名字,本文是根据该节目记者、主持人与摄像师等人采访“无缘死”和独身生活者的人生轨迹时留下的笔录写成。节目组调查发现,在日本那些自认“没有亲人”、“与人没有关联”的无依无靠者多得令人吃惊。有些专门代替家人为死者料理后事的非营利组织称,在上门造访他们的人中,不仅有老年人,还有许多尚处壮年的五十多岁的人。他们当中有从大企业退休的男子,也有独身女性。如何应对“无缘社会”?这并非易事,它与许多问题复杂地纠结在一起。是否该回到具有牢固的血缘、职场缘的社会?是否有构筑新型关联的方法?日本仍然在就这些问题深入挖掘。

        在采访中,我们发现了无缘死在未来蔓延的征兆。

        现在,没有亲属可依靠的人挤满了非营利组织的窗口。最近几年,这种代替亲属办理死者善后手续的非营利组织相继成立。

        作为“代亲属”的非营利组织

        我们在名古屋的一个非营利组织采访时,光是上午,就有四个老年人来进行咨询。

        非营利组织的职员对来签署合同的人仔细地说明着。这个组织除了作为第三方进行身份担保之外,当合同人突然受伤或生病时,还会代替其亲属办理医院的住院手续。另外,也可以生前签署合同,交纳入会费,委托他们在自己过世后整理衣物,安排丧礼,直至安放骨灰。至于最麻烦的金钱管理,则由律师通盘负责。每当签署合同时,也有律师到场监督。

        这个非营利组织向一般家庭收取一百七十五万日元预付金,向接受生活救济的家庭则只收取二十四万日元预付金,再将这些预付金委托律师进行管理,然后对合同签署者进行身份担保。这笔钱将用于丧礼和生前的小服务项目。合同签署者死之后,其剩余的预付金和遗产由法定继承人继承。

        在这个组织的名古屋总部里,以往的会员信息资料整理得整整齐齐,排成一排。除了会员姓名外,会员以往的人生变故、养老金金额,甚至亲戚关系等等,也详细地记录在案。这一份份信息资料里,记载着一个个人的人生。这家非营利组织已成立八年,会员每年持续增长,目前已有近四千人。

        现在,即使是生活上比较宽裕的人,由于对独自生活心存顾虑,也有到这家非营利组织里来签署合同的。其中有退休的教师、大型汽车公司的员工、公务员等。他们有些人尽管在职时有收入,上年纪后又在领取较多的养老金,但他们经历了离婚或亲人死亡,现在也已孑然一身。另一些虽然有能依靠的亲属,但他们不愿给亲属添麻烦。于是,这些人就来求助非营利组织了。    

        他们说,最近也有五十多岁、还没有退休的人决定签署合同的。其中的一个就是五十八岁时与非营利组织签署合同的高野藤常。高野君现年六十三岁,从离开公司退休的那一天起,他就失去了与社会的接触点。

        随着裁员和非正规雇佣的增加,再加上出生于婴儿潮的那代人的大量退休,产生了这些与公司失去关联的人。当一个人失去与公司的关联后,会发生什么呢?

        退休让人变得孤零零的

        我们与高野君约定在一楼门厅会面。他是第一次见到我们,热情迎接的同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最近身体不太好。”高野君今年六十三岁,是这个福利院中年龄最小的。他五十多岁时离了婚,从工作了四十二年的大型城市银行退休后,立刻就到这里来了。

        乘电梯上去的二楼208号室是他的房间,就在二楼走廊正中,是个男子单人房。

        “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可还是不干净,对不起。”

        屋子里首先映入我们眼中的,是他父亲和母亲的照片。还有写满字的彩色纸,他说是退休时同事们送给他的。

        “祝高野君永远健康!”

        “看不到高野君,我会想你的!”

        从彩色纸上密密麻麻的同事寄语里,感觉得到高野君在职时坦率直爽的为人。

        “这可是我的宝贝啊。”    

        高野君羞涩地说道。    

        “现在我尽量多出门。因为一个人待在屋里会情绪低落,所以近来那些与我老家小樽有关的活动,我必定去露露脸。说起来,还是老家好啊。”

        高野君说起话来唠叨个不停,可是话题一转到亲属上,他的表情就立刻变了,只是吞吞吐吐字斟句酌地说道:

        “婚也离了,跟孩子也没什么话可说,既然一个人生活,就得尽量注意不让自己变得忧郁。”

        他过的是没有亲属可依靠的生活。

        拼命工作,家庭崩溃

        高野君出生于北海道的小樽,从当地高中毕业后,便进入大型城市银行工作。进入银行时的照片,他穿西装戴领带,披着双排扣的风衣,精悍的脸上充满了朝气。在员工旅游的集体照上,他笑容满面地坐在一大群人的正当中。他说在六十岁退休前的四十二年里,自己的人际关系几乎都是在工作中积累起来的。    

        谈起自己的职业生涯,高野君总是提到自己在新宿时期的经历。当时是泡沫经济的前夜,景气值一路飙升,经费用起来也大手大脚。他每天都跟个人客户和大阔佬到处吃喝。那些人想建大楼,想造停车场,高野君说他们只要有能担保的房地产,不管多少钱银行都会借给他们。

        “我自己好像成了新宿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人也轻飘飘起来。什么回家呀,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高野君太把工作当回事了,越来越不顾及家庭生活。从小平到新宿的上班路程就要花一个多小时,凌晨两三点钟回家的情况根本不稀奇。孩子的教育全都扔给了妻子,妻子有什么事想找他商量,他都没时间回答。

        “真的是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饭也顾不上吃,每天的睡眠时间也只有两三个钟头。”

        大概是在儿子刚上小学、女儿刚进幼儿园的前后,妻子离家出走了。

        “我想在亲戚家里住一段,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高野君听了妻子的这些话后,没有挽留就把她送走了。

        “我原来以为她就是出去几天的……”

        他说家人不在身边后,自己更是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既然回到家里也没有人,我就干得更起劲了。工作结束得早时也到附近的酒馆去,回到家后也是喝瓶啤酒再睡觉,然后一大早再去上班。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妻子离家出走以后,高野君的销售成绩更加扶摇直上了。

        如此生活的高野君,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身体出现了异常。工作时思想无法集中,待在银行里也会常感到郁闷。来往密切的老客户也一点一点流失了。即使回到家里,也没有人能注意到他身体和精神的变化。他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以完成银行交给他的工作指标。

        就在高野君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困惑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倒了下来,被直接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说他是过度疲劳,并患有轻度抑郁症。

        “总之,那时候根本没人关心我,我自己也没留意,倒下来之前一直在工作。”

        那时,他与妻子的联系已处于几乎断绝的状态,分居以后,亲戚们也与他疏远起来,他没有可依靠的人。高野君既无颜回老家小樽去见给他和妻子做媒的叔叔,又失去了家庭,在精神上被逼进了死胡同。

        去看久别的儿子

        “新潟是我妻子、儿子,还有女儿离开小平市的家后长住的地方。”

        他说自己并不打算离婚,给孩子的抚养费之类后来也一直没有断过。他每个月必定去一次新潟,把抚养费亲手交给妻子。每当那时,女儿或儿子肯定会一起来见他,他也一直问他们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要解决的事。在那段时间里,他有时带儿子去洗海水浴,有时还把女儿叫到小平市的家里来。    

        “我跟家人的照片,都是那段时间拍的。”

        我们节目里也使用过的那张海水浴照片,高野君至今还珍藏着。他说如今儿子都三十多了,女儿也已二十几岁,两个人都已经成了家。高野君说道:

        “我这次想要到新潟去看看儿子。”    

        我们决定跟他一起去。

        乘新干线到新潟车站花了两个来小时。高野君说在新潟他可以给我们带路。

        “这个酒店是我交给妻子生活费的地方。最近变得冷清多了。”

        “开始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在场,可是一年一年下来,渐渐不来了。”

        他说原来一直希望妻子回来,可后来不得已只能死了心。   

        第二天,高野君打算赶在工作开始前的上午十点去儿子工作的地方看看。

        “我这就去找他啦。虽然明白他根本不愿见我,可我还是给他买礼物来了。”

        高野君出了火车站,一个人向儿子工作的地方走去。我们没有跟着他,只是望着他越走越远。

        没过一个钟头,高野君就回来了。“怎么样啊?”我们急忙问道。

        “唉,见倒是跟我见了面,可他说我是给他添麻烦,希望我不要再到他工作的地方来。我也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我就是想到不给他添麻烦的地方来跟他说说话的。”

        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如果说这就是过分投入工作、没有顾及家庭的代价,也许说的是没错,但这个代价也太大了。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因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一心一意为公司忘我工作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深深感到,无论谁的身上,都有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

        时隔十年的扫墓

        第二天早晨,与高野君会合后,我们去了高野君父亲和母亲的长眠之处。在北海道,一般来说大都不把墓碑竖立在户外,寺庙在室内设有骨灰堂,骨灰盒都安放在里面。高野君的母亲过世快十年了,对于要不要去给母亲扫墓,他还拿不定主意。

        “我去的话,会惹亲戚们讨厌,所以一直识相地没去。”

        高野君重又想去扫墓,是在他退休进了老人之家,对自己的死亡经过重新考虑之后。

        “我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故乡啊。”    

        高野君说,在进老人之家以前,即使是生病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死亡的事。在大型城市银行工作期间,没事干的时候可以与人见面,寂寞的时候可以找人说话,即使是对公司连续加班不满的时候,与公司的关联也在支撑着自己。如今从大型城市银行退休后,他觉得自己心里还有的,就只是依恋故乡的情感了。自己没有可安葬的地方,以前从没想过的这个问题成了令高野君恐惧的心病。

        安放父亲与母亲骨灰的寺庙在一座小山的山腰。去寺庙的小路上,高野君一脸紧张的表情。

        “要是不让我进去怎么办?那时候我们只能再往回走了。真对不起。”

        不久,到了寺庙门前,高野君像下定决心似地自己走上寺庙台阶,按下了入口处的门铃。这是他在母亲死后第一次来。然而,走出来的住持不仅同意让他进去扫墓,还允许我们也一起进去。

        “今天没有别的人来,请随意。”

        我们被领进沐浴在宁谧夕照下的寺庙里,那儿的骨灰堂中排列着许多坟墓。

        “很久没来,我不记得坟墓的地方了,咱们一起找找吧。”

        话刚说完,还没等我们去找,高野君就径直朝着双亲的坟墓走了过去,伫立在墓前沉默了起来。坟墓管理者栏里写着亲戚的名字,而不是高野君的名字。

        “我难得到这儿来一次,所以只能如此。其实这个坟墓本来是应该由我这个长子来管理的。”高野君吞吞吐吐地说道,“和妻子离婚以后,我跟亲戚没法好好来往了,丧礼的时候吵了一架。还为了管理者的名字跟这里的住持争论过一次。”

        高野君诉说着没能到这里来的缘由,眼里隐约闪现着泪光。    

        在双亲墓前祭拜的高野君想克制自己的感情,但终于克制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橙色的夕照透过骨灰堂的窗户,洒落在高野君的背上。

        在生活中,比起家庭更注重公司和工作的人比比皆是。

        如今他们正大批迎来退休。一旦失去与公司的关联,他们便会暴露出与世隔绝的孤独面目。

        精英前辈的反馈

        节目播放完后,高野君收到了大量意见反馈。他们全都对想要独自生活下去的高野君的生活态度表示鼓励。

        高野君刚退休时,曾经停止寄发贺年卡,现在也已重新开始寄给那些原已疏远的故乡的朋友和亲戚。

        高野君前妻的亲戚中也有人给他来了信。信中写道:

        “电视中得见尊颜,颇有感触。若有机会,望能移步寒舍一叙。在下亦近垂暮之年,日后之事全然不知。请阁下善自珍摄贵体为幸。”

        高野君说:“这封信最让我高兴了。”因为他跟以前几乎完全失去联系的亲戚朋友,也在一点一点地重新恢复相互之间的纽带。

        而且,高野君生活的老人之家的宣传资料上,也登载了高野君写的文章。文章里有高野君对未来寄予的希望:

        “老人之家里也有很多能够欢谈的伙伴。这里还举行各种活动,我们每天都过得快乐幸福。不能觉得别人的事情与己无关,过去的经历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高野君说,节目播出后,他与故乡的亲戚取得了联系,他们已经答应自己死后把遗体葬到小樽的坟墓里去了。今后骨灰的去向基本得以确定,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那些在生活中相对于家庭更注重公司的人们,当他们失去与亲属的关联、与公司的关联时,便会变得与世隔绝。如果能努力找回那些失去的东西的话,或许就等于找回了失去的人生。从高野君的未来中,我仿佛得到了如何在“无缘社会”中生存下去的启示。

        (摘自《无缘社会》,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3月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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