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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7月01日 星期二

    牙疼与奴性

    ——从电影《活着》说起

    启之 《 书摘 》( 2014年07月01日)

        还没进教室,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我心里高兴——《活着》这片子选对了,他们喜欢这部电影。可我的牙却越发疼。一进教室,我就坦白交代:“各位,对不起,我这几天牙疼。”我指指左边的腮帮子,把左眼和嘴往一起歪了歪,做了一个很痛苦的表情:“中国有句俗话,牙疼不算病,疼起真要命。所以你们最好少让我说话。”

        费米和索菲娅几乎同时喊起来:“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因为我不会说瑞典话。”

        “我带你去!”

        “我开车送你!”

        “嚼一块口香糖试试!”

        在一片热情的喊叫声中,托马斯“噌”地站起,声色俱厉地斥责费米:“留着你的口香糖吧,它只会使牙更疼!”话音未落,他就冲出了教室。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费米跳起来追,他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边的魏安妮拿出了手机,要给她的牙医打电话。

        我赶紧阻止:“不,不,我已经吃了中药,现在不那么疼了。”

        魏安妮坚持要打,我不得不夺过她的手机。

        她不甘心地质问我:“为什么中国人认为牙疼不算病?”

        “这个问题下课之后我来解答,好不好?咱们现在说《活着》行不?”我急忙转移话题。

        魏安妮照本发言:“材料里说,这个电影是小说改的。小说中福贵的妻子、女儿的丈夫、女儿的儿子,还有他的战友春生都死了,只有福贵没有死,而电影里他们都活着。我的问题是,张艺谋为什么让这四个人活着?”

        坏了,小女生又钻到数字里去了,为什么这四个人活着,只能问张艺谋。我估计,张艺谋主要考虑观众心理,如果让福贵的亲人都死光了,那么观众就会感到很压抑。”

        “其实让这些人活着也一样压抑,而且让人更压抑。我想,这正是张艺谋的高明之处,他让所有的人都死于偶然性,可这偶然性后面又都藏着必然性。中国的一个成语——苟且偷生,是不是可以说,张艺谋在批判、在反思这种生活态度?” 费米说完了,跷起了二郎腿,把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    

        这时,门开了,托马斯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瓶,对我说:“德国的止痛药,里面含有很少量的鸦片,对一切疼痛都很有效。请马上服一片,即使林则徐知道了,也不会反对。”

        我服了药,对托马斯说:“我们正在讨论《活着》,你有什么高见?”

        托马斯回到座位上,往后一仰:“它告诉我,马克思是正确的,人是环境的产物,文化造就人生。萨特的理论听起来很动人——存在是自由的,人可以选择生活。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却是偏激片面难以实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福贵可以选择赌与不赌,五十年代的福贵却不能选择吃不吃大食堂,更不能选择炼不炼钢,六十年代所有的中国人都不能拒绝‘文化大革命’。从理论上,他们可以选择,事实上,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结束生命。这是一种宿命,宿命之中包含着历史的必然。张艺谋无意中袒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和美学观——人生就是一种忍耐,忍耐是美的,忍耐至麻木是最美的。不客气地说,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缺陷,张艺谋把缺陷当成了美德,他所赞美的忍耐,说到底就是奴性。奴性,用心理学的术语讲就是受虐——既不反抗,也不逃亡,而是逆来顺受,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

        托马斯看了我一眼:“对不起,我用了奴性这个词。我知道,这是对所有的热爱中国文化的人的冒犯。但是,你既然问我的高见,我就得照实说。你需要假话吗?”

        我指指腮帮子:“人需要假话,生病的时候尤其如此。你说的可能是真话,鲁迅早就说过同类的话,可是它把止痛药的效力减了一半。”

        “哈哈哈”,托马斯大笑起来,突然,他止住笑,很诚恳地说:“其实,中国文化中的一切恶德,也存在于西方文化之中,只不过程度不同。作为人类,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虐倾向,比如,牙疼的人明明知道碰触那颗给他带来痛苦的牙会引起新的疼痛,但他还总是不断地用舌头去舔那颗牙。”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舌头正在舔那颗疼牙,想看看它对德国止痛药的反应。费米等人转过头看我,我尴尬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托马斯得意地拍了一下桌子:“用小疼来防备大疼。这就是受虐遵循的原则。张艺谋遵循的正是这样的原则。所以,这部电影与其说是表现中国人苟且的人生,不如说表现了导演苟且的艺术。”

        费米敲敲桌子:“你的意思《活着》就是小疼?”

        索菲娅问:“你说的用小疼防备大疼的根据是什么?”

        托马斯拿起小黑本,来到黑板前,操起碳素笔,瞟了小本本一眼,迅速地画了一个树枝,又在那树枝两侧画了两个水滴状的东西。然后指着树枝:“这是人的中枢神经,当人感到疼痛时,中枢神经就会分泌出这两种东西。”他指着那两个水滴:“当人感到快乐时,中枢神经同样会分泌出这两种东西。所以,痛感与快感的生理基础是同样的。”他像乐队指挥一样,用碳素笔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然后往下一劈:“这是最新研究成果,这就是科学根据。”

        托马斯回到了座位,双手抱头,身体往后一仰:“如果把张艺谋的中枢神经做一个实验的话,我相信,他的分泌物一定与法斯宾德的不同,而法斯宾德的又会与伯格曼的不同。”

        魏安妮发问了:“你的意思是说,瑞典文化中的奴性,或者说受虐性比德国更强更多吗?”

        “是的,贵国在二十多年前就提供了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范例。” 费米和索菲娅面面相觑。

        “你说的是发生在斯德哥尔摩的抢劫案。”魏安妮说话了。

        托马斯有些惊异地点点头: “不错。”

        魏安妮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像背书一样讲起来:“他说的是发生1973年8月23日的银行抢劫案,那天下午,两名劫匪带着武器冲进了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银行,胁迫银行的四名职员交出全部现金,否则就杀了他们。”

        费米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斯德哥尔摩症状’。”

        魏安妮接着说:“斯德哥尔摩警察局赶到现场,劫匪无法逃走,就把这四名职员——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当成了人质。警察与劫匪相持了六天,在这六天里,那四名人质不断地请求警察撤走,要求政府满足劫匪的要求。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这样做。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警察救出人质,抓住劫匪之后,这些人质却仍旧向政府为劫匪求情,当媒体采访他们时,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称赞劫匪的美德,感谢他们没有夺去他们的性命。”

        魏安妮说:“这个案例引起了各国心理学界的极大关注,心理学家可以解释‘暴力洗脑’——在暴力的威胁下,为了活下去,人质的心理会发生异乎寻常的变化,他们会成为暴力的助手,配合暴力的要求,也就是说,暴力引起的恐惧可以使人质成为暴力的赞美者甚至拥护者。但是,心理学家却无法解释在暴力威胁消失,生命获得保障的情况下,人质为什么仍旧保持着当时的心理状态。有一位心理学家,对不起,我忘了他的名字,把这种现象叫做‘斯德哥尔摩症状’。”

        索菲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突然,她想起什么,转向托马斯:“嘿,托马斯,你把这种事也归结为受虐吗?”

        “你不觉得劫匪与政治、人质与福贵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吗?”托马斯冷冷地反问。

        索菲娅热烈地说:  “当然,他们都在爱——人质爱上了劫匪,导演爱上了审查制度。”

        托马斯笑了笑:“啊,聪明的索菲娅!你说得太对了。可是,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爱,不是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统治与服从,为什么奴隶会爱上主人?因为主人掌握着权力。二十年前,我曾经问过一位苏联心理学家:为什么斯大林时代之后,知识分子仍旧热爱苏维埃?他的回答是:不,他们热爱的不是苏维埃,而是权力。我又向一位社会学学者请教同样的问题,他反问我:苏联的旗子上是什么?我说:镰刀和斧头。他说:它们代表什么?我说:农业和工业。他说:不,古时候它们代表刑具。这两位苏联学者的回答合在一起,就是我的答案——奴隶爱上主人是因为后者拥有权力,并且可以向他们施加暴力。”

        托马斯停了下来,揉揉发红的鼻子,接着说:“那么,为什么暴力消失之后,奴隶仍旧甘当奴隶,仍旧忠于他的主人。两年前,我回到莫斯科,又去拜访那位社会学家,我问他,为什么有人怀念斯大林。他的回答是,那是出于习惯——他们习惯了暴力。他还翻出英国史书来证明——1838年,英国贵族哥兰尼格解放了他的两百多名奴隶,可是奴隶们并不需要这种自由,他们强烈要求继续为主人服务。哥兰尼格拒绝了他们,伤心和失望使奴隶们陷入疯狂,他们冲进哥兰尼格的房间,杀死了他。几天后,我去拜访那位心理学家,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说,那是因为这些人在那个时代得到了好处。这两个人的回答合在一起就是上述问题的答案——习惯加好处。因为习惯了奴隶的处境,所以他们仍旧甘当奴隶;因为这种处境给了他们好处,比如吃、穿,所以他们仍旧忠于主人。‘斯德哥尔摩症状’的产生也是同样的道理,人质习惯了当人质,在当人质的过程中,他们尝到了好处——活着。”

        (摘自《中西 风马牛》,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4年3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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