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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1月01日 星期三

    那天,外婆精神挺好

    凌草夏 《 书摘 》( 2014年01月01日)

        “风儿习习起,白云叠叠飞,人死好似长江水,一去永不回。”这是我外婆去世后,镇上老年协会的大爷在出殡那天念的悼词。这悼词看得出来本身是有模板的,可能村里过世的老人,都享受了这篇以慈母为基调的文章的相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讨论起来,老人们也有了新的共同话题。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我想我的外婆应该是骄傲的。整个葬礼在乡下虽然算不上豪华,但也异常热闹,出殡那天更是整整三卡车的人一同上了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俗,三辆卡车竟然都彩旗飘飘,再加上堆着的各类花圈和祭祀用品,五颜六色的,在夏日艳阳下,竟显得特别喜气。

        外婆下葬之后,全家晚辈都背对着外婆的坟跪着,请来的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把祭祀剩下的大米往我们背后掀起来的衣服上面撒——习俗说是把这米煮了吃了后,会受到庇护。

        外婆是火化之后才被送上山,葬在了老屋背后的竹林果园里,旁边走上几步就是我那位从没见过的大舅舅的坟。我爸说,我这个大舅舅一表人才,可惜去世太早。我想,他现在应该可以陪着他妈妈了。

        我觉得那块地方风水极好,位居小山坡上,背靠竹林,面前是一片丘陵地带中间出现的大坝子。春天的时候,一眼望去便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而夏天则是绿油油的水稻,进入秋天稻子熟了,更是金色飘香。旁边的果园更是我外婆最熟悉的地方,那院子里有桑树,有橙子树。这里的每一棵树,我外婆都无比熟悉。而这片果园和后面的老屋,也藏着我无尽的童年。

        小时候,一放长假,我就会被我妈带回山里,交给我外婆。

        我记得外婆养了很多年的蚕,我天生胆子大,唯独有点恶心这种会蠕动的虫子,但是面对整整一屋子,好几十盘大竹匾,成千上万只蚕,又觉得很好玩。所以每年外婆养蚕的时候,我都是一面恶心又一面积极参与的状态。

        大早起床,和外婆去老屋旁的桑树园子摘桑叶。要找不老又整个张开了的大叶片,趁还有露水的时候全都收集好,再晾到老屋的院坝地上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太阳下山前收起来,这样鲜嫩又没有太多汁水的叶子是最适合喂蚕的。

        外婆教我怎样把桑叶一片片地盖到那满竹匾的蚕宝宝身上。这个时候就是最具挑战性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蚕爬到了身上,就免不了一声尖叫。外婆又气又恼地打我两下,之后就继续放桑叶。

        其实,我最喜欢的时间是桑叶都放好了的时候。乡下的老屋是黄土泥坯墙的瓦房,大约十间屋子围成的院落,养蚕的房间就在卧室隔壁。我躺在床上,天气有点微微热。外婆给我扇扇子,而隔壁的蚕宝宝们大吃特吃,沙沙的声音,细细密密连缀在一起,就像是在下雨。

        “外婆,下雨了。”    

        “没有下,快睡吧。”    

        外婆胖,她忙了一天,通常晃几下扇子就睡着了,发出鼾声,我就真的感觉是在雷雨天了。

        暑假收谷子的时候是一年里乡下最忙的季节。我从小爱偷懒,脏活粗活一概不帮,最积极的也就只有在做饭的时候烧灶火,外婆则在灶台上忙碌。

        其实外婆做菜总的来说并不好吃,太咸,而且做法也很粗暴,不过她做的豆花却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一年四季,只要回乡下,外婆都会做豆花给我们吃。而我每次都是做豆花时候的黄金小帮手。

        整个过程都特别好玩。一大早就要起来磨豆子。石磨上百斤,推动起来很辛苦。我通常是在一旁帮忙添豆子,磨出来的就是乳黄色的豆汁。我隔一阵就闹着要推着玩,外婆就让给我。我最多借着外婆的惯性推动两圈,就整个累到爆炸,然后又乖乖地去添豆子了,一阵后又不死心,又闹着要推石磨,好像那事很好玩似的。现在想来,我这近乎捣乱的行动,在外婆眼中,可能正是她每次都会做豆花给我吃的动力吧。她本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农村主妇,一生嘴笨,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对我的爱的表达就全都是行动。点豆花是我觉得最神奇最好玩的过程,一锅的液体,在外婆加入了一点点好像是石膏液的东西后,转眼就全都凝固成了香甜味美的豆花。在小小的我的眼中,那时候的外婆,就像魔法师一般伟大。

        可惜的是,自从外婆搬进了小舅舅在镇上买的房子,我就再也没有吃过她做的豆花。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2011年6月。

        “你回来了哦?”外婆拉着我的手。    

        “嗯,我回来了。”我也拉着她的手。    

        我妈说,外婆之前一直吃不下东西,一直在输营养液,这两天精神还不错,还能吃一点。午饭的时候,我给外婆熬了粥,她坐上了很久都没上过的饭桌,看着我们吃饭。

        也许是心情不错,她居然吃了一整碗粥,大家都很开心。其实外婆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碗粥,外婆可能根本无法消化,然而那时候的我,看着外婆能吃东西了,居然还很天真地觉得很欣慰,潜意识里觉得,人只要能吃东西,能睡觉,好像就不会死。

        午饭后,我给了外婆一笔钱,外婆没有像以前那样拒绝,这次她收下来了,我坐在她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话——回想起来,最后的那次见面,外婆只要有机会就拉着我的手,她的手依然是粗糙而温暖的,跟我小时候一样,只是再也没有那么厚实,只剩下嶙峋的骨节。

        晚饭后,我妈问:“妈,想不想出去走走?”

        外婆今天精神看上去的确挺好,她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说:“走嘛,好久没有出门走了。” 

        我们沿着镇上的街道往乡下走,乡下老屋离镇上走路大概要半个多小时。我几乎整个童年的寒暑假都是在那乡下的老屋度过的,那时候的外婆胖胖的,养蚕、养鸡、养鸭子、喂猪、弄果园、种地,每天都声音洪亮,手脚麻利。

        可现在,外婆走路都那么慢。

        外婆走走停停,每走得高一点,视野开阔一些,她就指着新出现在视线范围里的房子对我妈说,那里是谁谁谁家的房子,和我们家是怎么个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认识那些人,只是站在路边,看着比我矮那么多、瘦那么多,好像一阵风都会吹走的外婆,心里难受极了。

        走了十多分钟,我们看到了那条回山里老屋的小路。

        其实这个时候完全看不到老屋,但外婆还是伸出手,指着那边,说:“沿着那条小路,爬坡上去,绕过那片林子,上了那几道坎,路过你表叔家,就是我们家了。你记得不?你小时候每次来过暑假生气了,你就背着你的书包,戴着你的帽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说要回城里,可你每次都只走到那道坎那里,就站在那等着,你外公就把你找回去了。”

        “记得。”我鼻子有点酸。

        我想,外婆那天可能真的想走回老屋看一下,可是她真的不能走了,我们只能回头。

        七点了,夏天的四川才开始天黑。太阳西斜,路旁的竹林和桉树拉出了最后的影子,山里已经开始有了雾气,夹杂着不知道是谁家做饭的香味,几只狗儿不时地叫两声。外婆和妈妈手挽着手在我前面走着,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可是我真的很难过。

        那次,我陪了外婆三天,走的时候,我对外婆说:“我中秋再回来看你。”

        她拉着我,不想放手:“你中秋回来,怕是没有你外婆了哦。”

        我说:“不会的,你看你这几天,能吃能睡的,都在好转了。”

        “好嘛,那我等你回来。”她说,“你们就先走吧,要好好上班,我就不送你们了。”

        最后那次分别,她真的没有出门来送我,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可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每次离开外婆家,她至少都会走到门口,望着我们离开。我想,她可能真的觉得是最后一次见到我了,所以要真出来送我走,肯定会哭吧。

        外婆的确没有熬过中秋,2011年8月20日,她去世了,享年71岁。

        我妈说,外婆去世那天精神本是不错的,还让舅妈帮忙给好好洗漱了一番。外婆可能知道时间已不多,只想体面地离开。    

        和外婆真正意义上的道别,应该是在火葬场。外婆已经不在水晶棺里了,大家伸手都能触碰到外婆的脸。然而我真的碰到外婆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死亡。外婆的脸是那么的凉,好像是已经到了另外的世界。

        外婆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妈妈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焚化的时间很长, 外婆的骨骸很完整,火葬场的人分成了头、身、脚三包,分别由我、小舅舅和小姨抱着坐在汽车后排,二舅舅捧着外婆的遗像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家的路上,依照舅婆嘱咐的,一路给外婆指路,引导外婆的灵魂顺利回家。我怀里外婆的骨骸还散发着温热,就像是小时候外婆抱着我一样,我特别安心。

        长大后的我并不像小时候那样和外婆那么亲密了,一年到头见到外婆的时间本来就很少很少,现在每年也只有春节才能上山为外婆上坟。每次回去,那山上无人住的老屋就坍塌一分,唯有那田地里的油菜花依然金灿灿,一切都和我小时候无异。我想,我完全可以告诉自己,外婆并没有去世。

        只是,我忘了给她打电话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再那么愿意和人常联系。再亲的人,好像都只活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手机号码,是外婆去世前一年生病后办的,直到外婆去世,我都没有打过一次。外婆去世后一年的深夜,我从电话簿里看到这个号码,拨打过去,提示已关机。

        我才明白,有很多事情,当年没做,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摘自《还能在一起多久》,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版,定价:32.8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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