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人鸿雁传书、终盟白首的爱情故事，在抗日战争的历史大背景下，显得意义非凡、格外动人。1944年春，来自香港的远征军翻译官钱林保与来自上海的女孩高芳仪经友人王照介绍，相识于桂林。时林保由香港来桂一年，芳仪则方自上海与十数同学经浙赣湘一路抵桂，均为避日本侵略之祸。经数次约会后，形迹渐疏，终至不再往来。是年六月，日军陷长沙后沿湘桂线南下，桂林慌乱。芳仪随友人乘黔桂线火车逃难，林保随军亦由此线西撤。天意在六甲小站相遇，遂同车由六甲至独山。难中重逢，倾情较深。独山别后，芳仪去重庆投亲。林保抵昆明，试投一信（七月十四日），竟获复音，由此红线一系。伺候鸿书雁足，往来无间。直至次年六月，林保自印度返抵昆明，芳仪亦已于年初来昆，既亲朝夕，通信乃告一段落。抗战胜利，1945年冬，在香港沙田道风山举行婚礼，终成眷属。万里归来，烽火余生，回首前尘，甘辛参半。他们的后代将其通信旧稿整理抄录，汇订成帙，作为离乱姻缘一段纪念。
1944年7月
希望你沿路给我好新闻
芳仪先生赐鉴：
自独山一别，想已平安抵渝，弟亦于本月十日抵昆，一路尚佳。现暂住此间第八招待所，已于今日领到G.I.Equipment，不日即将出发，目的地不明，但不致去西天佛国。确实容后有机会再奉告，专此，即请平安！
弟钱林保敬上 七月十四日
林保先生：
接读大函，不胜感激，此番独山不期而遇，又承蒙先生热心帮助，诚不敢忘。独山匆匆一别，又因跛脚不便，故未来车站相送，谅你们即日就登车起程是吗？我在独山友人处休养了一星期，跛脚渐渐好起来，很巧那时军车也无问题，因此便一路平安，仅仅四天半的光阴便到了重庆。这是一次破天荒的行程，沿途经过许多险峻之地，像七十二湾及吊尸崖等等。沿途至昆明也相当危险吧？重庆气候热得要命，灰尘又大，又多山坡，和桂林比较起来，那我是喜欢桂林。
先生，你这次给我的印象较你在桂林请我看戏上馆子的时候深刻些，希望你沿路给我好新闻，专此，敬请前途快乐！
芳仪 七月廿二日
1944年10月
我愿意进一步地认识你
林保：
今天是星期日，我曾答应你星期假日为你写信，当然这也有条件，你亦得随时给我回信。
这次六甲不期地相逢，不知是否天意，假使是的话，那么让我坦白地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愿意进一步地认识你”。你知道我讲话素来是坦白的，因为要知道你更多，请问你可愿意将你的家境和你过去的遭遇以及过去的磨折还有交女朋友的经过都honest讲给我听吗？我决不会笑你，何况根本没有可笑的理由。
我非但不会笑你，亦许还会给予你极大的同情，因为也许我们都有同病相怜之处呢！记得在桂林，第一次单独和你在乐群看电影的一天，你曾问我你爸妈都在上海吗，我告诉你说“我只有一个妈妈在上海”，你就说“你比我幸福多了，我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老祖母在上海”；那时我听了的确曾经有些不好过。但因为那时我们还是初交，无需对你噜噜苏苏，我没有对你说老实话，I tell you a lie。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这次所以敢单身来内地的最大的原因，果然是一般青年人盲目的热情，同时，说句老实话，却也自有我环境所处的特殊情形呢！
……
现在到了重庆，一切失望，我的一点活泼天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我不愿居在重庆，最好半年后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任何地方对我都是一样，我只觉得孤单，寂寞，到处也都是流浪，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来管我。和妈在一起时，她会管我，现在我只要求自立，经济想法自给，自己开心自己，也不想别人来过问。
手已酸，就此停笔。
芳仪 十月廿一日
芳仪：
你的来信给我安慰，给我勇气，给我做事的精神。还有，它使我兴奋，使我对人生抱乐观。所以希望你多多来信。不过，不用盼望，你的来信已经相当多了。但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我还是奢望，多多益善。
附上几张速写，浅薄得很，请不要见笑，这是那天他们演出时我勾的速写。我见过光宇、浅予（编者注：张光宇，1900-1965，漫画家，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人之一。叶浅予，1907-1995，漫画家，中国漫画和生活速写的奠基人。）师等的素描原稿，他们什么都画，无论是戏院的前台，后台，看戏的观众，轮船，火车，酒楼，茶室中，甚至于妓院浴室里，都去画，这是增加丰富的材料，提高观察的方法，同时也是增加人生经验的技术，做将来作品的准备下作，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平常的习作，不发表的，我因为跟他们有师生之谊，所以得以看到。我准备在此地画一点军中素描给你，不过实在忙不开来，前天晚上去看了印度歌舞，也勾了几张速写，还没有动手整理，等弄好后再寄给你吧！
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祝你平安！
林保 十月廿四
1945年5月
诗与梦不得不踏进现实
芳仪：
我在前信告诉过你，我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向你说，而你却在最近两封信上先勾起我的满腔心事，真使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你问我几时可以回国，我也说不定，我在前信上跟你讲过，也许你已经见过小唐也告诉过你，如果七八月走不成的话，那么雨季一过，一定要走，那是十月间的话。总之，无论如何，在今年内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一定要一个日期的说法，那么就以年底为期吧！况且，大战也到了最后阶段，德国已经完结了，日本还能支持多久，说快一点，很可能在今年内解决的。
芳仪，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在无聊中，容易感到寂寞，容易感到孤独不安，而越容易想起前情后事。想妈妈，想姐姐，想其他各人，而特别还得想起我。盼望我快些回来。而且还想到许多现实问题上，想到钱，想到结婚……这些我都了解你、同情你。让我归纳地来说吧，恋爱是诗、是梦，我们以前在通信中的恋爱是在写诗、是在做梦。但诗与梦最后不得不踏进现实的阶段，这我们就得讨论到结婚，讨论到钱。但是，你别失望，关于这些，我想得比你多，不过没有向你提起过罢了。结婚，好像已经是不必讨论的原则问题；而钱，我也知道是先决的问题；最后，就是我几时回来，那就得看上帝的旨意了。
说牢骚吧，我的牢骚比你更多。我和你生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社会里，而我比你背着更重的十字架，比你忍受着更多的苦痛，当然我应该比你有更多的牢骚。我虽然不认识你妈妈，但我懂得一般妈妈们的心理，这不是妈妈们的错误。我认识这个社会，也认识钱势力的魔力。
你眼睛跳，我想只是肌肉颤动的作用吧。我在此地很好，谢谢你的关念，希望上海你妈妈和各人也都平安。
即此，祝您平安！
你的林保 五月一日
林保：
十足一星期才收到你这封信。这七天中心里仿佛很不安静。究其原因是希望过高了，希望一星期能收到二次信。空闲使得我更加需要你的来信，空闲也使得我常容易七想八猜；所以我最怕空。虽然也不时阅读书籍，但那是要心中安定时才能看。前昨两晚竟接连做梦，梦见你已回来了，好像在上海吧？
……
现在让我谈些正经话吧！
林保，请你以后不要说嫌你穷而看不起等等的话，好不？我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为什么要因一个人穷而看不起他呢？只要人穷志不穷，何况你并不穷，只不过没有钱而已！
恋爱是诗和梦，对的。在诗和梦的韵律中，金钱是多余的。但在现实条件下，却又少不了它。这是当我们想到实际时才感觉钱的需要。
我爱你完全出于至诚，没有一点其他的作用。这早就告诉过你，你可以相信的。就是你不汇钱给我，或不托小唐带东西给我，我心底里还是一样的爱你。在你方面，汇钱和带东西给我，是一种表示罢了。对你的—切，我是非常感激。我除了抚养之恩的妈妈，应当牢记她之外，唯一的寄托就是你了。你不但爱我，而且还很了解我的心情，这是我最感动的地方。我也知道现在我在你心上的地位。但你的知己好友较多，在心理上所得的安慰较胜过我。我有一两个知己女友都在上海，离得远远，信件不通，也不易通。无情的日月，消磨了可贵的友情，等将来见面时，恐怕已淡忘了。
……
雨衣太贵不需买了，其他若可能的话，请回来时带瓶香水和一瓶头油。请不要笑我要这两样东西。香水如太贵，也不一定要。
暂时带住，敬请平安！
你的芳仪 五月九日晚
1945年6月9月
我的整个的心都是你的了
芳仪：
一千句话都是假的，如果没有事实的表现，终不能使人相信。为了要实现早日见你的愿望，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交涉车子。现在总算成功了，就在今天早晨出发。现在这封信就是在出发第一晚的宿营地写的。你也可以相信我的整个的心都是你的了。
……
路上经过有军邮的地方，我还是继续写信给您。你也可以仍旧不断地写给我，只是不要寄出罢了。
再会，Darling!
你的林保
六月九日于利杜21MILE处
（摘自《一个中国远征军翻译官的爱情书简》，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6月版，定价：28.0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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