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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1月01日 星期三

    散步迷路

    林文月 《 书摘 》( 2014年01月01日)

        这一次,我想换一条路走走,这个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不想走来时方向,总是走同一个方向,未免太单调。何况是散步,理当随兴地走;何况是夏天的黄昏,日头长得很。

        我孤独自行。路不宽,但也不狭隘。一旁是呈下坡的小谷,长着许多树,橡树、枫树、松树及其他不知名的树;其实是不知名的树多过所认识的树。另一旁是住家,一些中产阶级的住家。各式各样小小含蓄适宜的房屋,大概住着普通一般善良含蓄的人吧。男女老少,衣食住行,悲欢哀乐。我兀自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左顾形形色色的屋宇,右盼知名与不知名的树木。夏日倾斜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间照落在发上和肩膀。额际鼻尖微微感觉有些汗珠子,但并不太热,毕竟已到向晚时分,整个身子浸浴在舒服的温暖里。

        我并不是每天出来散步的人,但是想散步常常都选在这个时候。夕照有一种令人感觉放心而亲切的情境,倒也未必要和什么“只是近黄昏”联想在一起。若是非要自我探寻分析出一个理由,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我是说下午5点多、靠近6点这样的时间,离中午已经稍远,甚至离午后憩息,不管睡不睡着,也都有一些时候了。如果下午从事一些什么工作,可能到了有一点倦怠的状态,无论是阅读、写作、思考,或做家事,都应该离开那个现场,起来走动走动。

        刚才是在书房里背着阳光对着灯光看书。这一生搬过几次家,换过几个书房,由于种种不同原因,书桌总是在窗下或倚着窗,但总背着窗放置,所以读书写作都得背着阳光借助于案上左侧一盏灯。久而久之,觉得灯光反而比阳光能令人情绪稳定、心思专注。刚才便是夏日白昼里借着案上的灯读着一本旧书。二十余年前的旧文集。原本已搁置在书架上的一个角落,与自己前前后后所出版的同类书籍排列在一起。这一本旧文集自从摆在那个位置之后,便很少去取下来读它。说实话,若不是出版社好意安排重新排版,自己也不容易很认真地从开头读起。

        重读的感觉是十分奇怪的。那些文章明明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书写出来,而且也必然是费心斟酌过,那些内容所记,当然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确实引起当年的感动或思维,可是有些字句在重读的时候却有一些陌生,有些事件和景象也相当模糊暧昧了。也许正是这样的时间的距离,令我有一种面对自己的旧文章而尚能保持相当好奇的心态继续读下去。

        二十年了,时光何其悠悠。从记述的内容中,我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其实和现在并没有太多分别。始终做着与文字书本相关的工作,在别人看来有些枯燥的事项中愉悦地过日子;单纯、认真、负责,而愉悦地过日子;有时候也难免有一点糊涂。这些篇章就是记述这样子的我自己。事过多年,重读文字里所记述的,看到的自己,几乎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读旧作,仿佛照镜子,只是添增一些皱纹罢了。

        于是,放下镜子,推开书册,出来散步。外面的世界以明亮温热迎我,与书房的幽暗截然不相同,是当下真切的世界;虽然文字得以复制现实而保存我二十年前的世界;甚至也得借以让其他读者分享我的世界,两种境况究竟还是有分别的。文字的世界似真而假,似假而真。多么奇妙!

        我一个人漫想着、散步着,仿佛步行的世界和思想的世界渐渐脱离开来互相不联系。待我定神一望,发觉自己走在一条不认识的路上。路面是同样老旧的水泥地,有些地方补修过,有些地方坑洼不平。我的步伐大概是习惯了这样子的韵律,一路上看看房屋,望望树枝,闲闲悠悠地想东想西,以至于定睛望之,发觉这条路,甚至这个区域,从前完全没有来过。抬头看到的路牌,写着从来没见过的路名。我向右转弯,走过一截较窄的路,也是没见过的路名;于是退回原处,再试试往左转,都是一样陌生的区域,只有松树、枫树和橡树,还有树下的花花草草一路都相类似。

        大概是迷路了。心中开始有些着急起来,也不过只走了四五十分钟吧,当不至于走太远,离家应该不怎么远才对。四下依然明亮,只是夕阳更斜。

        别急,别急。我在心里说。可是,向前走走,复退返试试;往东,又往西,都不认得。确实是迷路了。

        华灯初上,是家家户户准备晚餐的时候。难怪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我连个问路的机会都没有。绕来绕去,越弄越糊涂,完全迷失了方向。原先那种悠然闲适的心境全无,我变得异常焦虑。

        忽然听到小孩嬉笑的声音。我朝那方向走去。看到一方草坪深处有两个小孩子跑出来,一个年轻妇人在停放路旁的车前催促他们上车。心中感到十分庆幸,赶紧跑过去问那位妇人: “你知道??路怎么走吗?”“我不知道。我不住在这里。我是他们的保姆,正要送他们去朋友家呢。”我的一线希望落空。那妇人大概瞥见我面色忧虑,一边给孩子们系安全带,一边对我说:“你知道大致的方向吗?”一时情急下,我竟听到自己说:“我也是要去朋友家,迷了路。到附近就认得了。”“反正我们是要开车走的,你上车吧。我慢慢开,到了你认得的地方,告诉我一声就是。”

        我如得救星,快快上车。平常并不是能言善道者,却也只好找些话题说说。譬如:  “我来访朋友。出来散散步,不小心迷路,回不了她的家。”我撒了谎,不好意思说我是散步迷路回不了自己的家。

        其实,车子只开一小段就到了我家附近的岔道。我央请那位保姆停车:“我朋友家就在那边。”遂道谢,下车。感觉腼腆又释然。    

        我的家原来在迷路的方向不远处。书房的灯依旧以温暖的光迎我安慰我。

        (摘自《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年10月版,定价:32.8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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