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节越来越淡,特别是新式小家庭,一到春节“新马泰”旅游了,完全没有过春节的意思。春节的风俗绝大部分都已绝迹。春节产生于农业文明和宗法社会,几千年的习俗是以这两者为背景的,上世纪40年代,老北平的社会环境还为农业文明所包围,城市里还保留着一些宗法精神,因此,那时过春节(当时称“过年”)与现在迥然不同,特别是,对于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来说,过年是一年最大的梦想和欢乐。
祭灶——过年的前奏曲
那时过年不是三天五天,而是一个序列,要过完这个序列,大约要一个多月。北平一进腊月就有了过年味儿,无论来客,还是街头邂逅,都不免要问一句,年货准备得怎么样了?商店特别是与“年货”有关的买卖铺都要披红挂彩,提醒人们“年就要到了”。腊月二十三,算是正式进入过年序列,所以这一天又称“小年”,可以说正式过年的前奏曲。这一天最重要的节目是祭灶,俗称灶王爷上天。
灶王爷是一家之主(侯宝林的相声说“说是一家之主,可是户口本上没怹”),平时供在厨房里,简单的就在炉灶上贴一张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双人画像;豪华点儿的,有个灶王爷龛。灶王爷龛的样子有点像前些日子新建的“永定城门楼”。龛的两边写着“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上联有些虚夸,平常很少有给灶王爷磕头的,这也有道理,既是一家子,何必那么多礼?下联多少有点写实,灶王爷离灶火近,点香很方便,所以灶王爷像前常常是香烟缭绕。有的还供上一杯清水,平日烟熏火燎的,灶王爷也需要清水润一润。进了腊月,灶王爷的待遇明显改观,这时家家都要买些糖瓜,恭恭敬敬地供在灶王爷面前,勤快点的还要换一副新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腊月二十三的夜晚,灶王爷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去。汇报内容是其所主持的一家子的善恶功过。本家希望灶王爷能在玉皇那里多为自己美言几句,嘴甜些,所以在其上天之前要上供糖瓜,说穿了也是一种贿赂。国人对待鬼神有些像对待贪官,总认为多上供、实行物质鼓励就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
汉族风俗是“男不拜月(中秋节不参与祭祀),女不祭灶”,因此,恭送灶王爷上天是男人的活。二十三的晚上,天黑如漆,把供桌搬到院子里,上面供着北平月饼的四大样——自来红、自来白、提浆月饼、翻毛月饼,自然也少不了粘嘴的糖瓜。父亲穿上簇新的长袍马褂,把一捆芝麻秸儿,分成三脚架状,立在地上,上覆以柏树枝,把灶王爷龛放在上面,再撒上些料豆(这是给灶王爷坐骑吃的黑豆),从下面点火,然后三跪九叩。芝麻秸儿含油易燃,燃烧时料豆和秸秆一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柏树枝儿放出一阵阵清香。灶王爷上天了。然后演奏国人过年特有的音乐——鞭炮齐鸣,它告诉我们新春就要开始了。这是北平民谚中说的“二十三,糖瓜粘”。
办年货
那时过年(从三十傍晚到初五)除了戏馆子外,一切买卖铺都要停业休息,因此过年吃和用的东西都要年前准备好,这叫“办年货”。对小孩来说,新年准备期办年货是最开心的事儿,孩子可以向大人正式提出自己的要求,北平民谣说到过年有“闺女要花儿,小子要炮,老头要个新毡帽”的句子,这都是要主妇操办的。另外,每天都会有新东西进门,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过年才得一见的(如“灯儿节”得用走马灯)等等,这些都足以刺激孩子们过年的热情。办年货时,我常跟着去,这是一乐,不能放弃;即使不能去的,待买进门后也要仔细查看。
办年货包括买各种新年的吃食、用具以及祭祀用品。那时,除了信仰洋教的(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和回民,北平人一般家里都有个神位,或供祖先,或供仙、佛。家境稍好点的,要专门腾出一间房子作为“家庙”(供祖先)或佛堂。
那时我们家要定两堂供品(佛堂和祖宗各一份)。饼饵主要是蜜供和上面说的自来红、自来白、提浆月饼、翻毛月饼四种。一堂蜜供是四个,每个高约二尺多,其状如小型西安大雁塔,用蜜供条叠搭而成。四种月饼从大到小,顶上做成桃形,最下面月饼的直径有一尺左右,这四种合成一堂。供品并不怎么好吃,只是个应节祭品。俗话说“心到神知,上供人吃”,两堂供品在撤供之后也是分给大家吃了。供品中还有四碟鲜果,大多用晒出“福、禄、寿、禧”字的苹果。为了与蜜供、月饼的高度一致,鲜果要放在“豆”中,这是一种高脚的盘子。古代有个席地而坐时期,豆是那时餐具。后来作为祭器用,显得有些古雅之气。
过年的操作阶段
“二十四,扫房日”,除了洒扫庭除,有的还重新刷墙糊顶棚。那时顶棚大多是纸糊的,一年的烟熏火燎,保护好的也要发黄,因此家境稍好的都要挑了顶棚重糊,室内室外,焕然一新。个人也要洗澡剃头。
二十四以后,家里忙活的主要是制作储备食品,这也很吸引孩子注意力。小孩跑前跑后,里外查看有什么新吃的出炉。从正月初一到初五不许动刀子,这几天的吃的都要年前做好。蒸制面食品有许多花样,如做个蝴蝶、金鱼、小耗子等,再涂以颜色,虽然味道与馒头没有什么区别,但孩子不这样看,刚一出屉,便抓来吃,也不怕烫,而且觉得分外香甜。
除夕——诸神下界
当朝阳在脸上晃来晃去的时候,我才醒。“大年三十了,还不起?”母亲的叫起,我突然意识到,盼望已久的“年”终于到了。这一天要穿新衣服,孩子尤其如此,因为他是大人的脸面。虽然我只有四五岁,但作为长子也要穿棉袍,过年要见面行礼的,穿短衣太过随便。北平人认为穿长衣服是有礼貌的表现。比如挑水夫送水,进入院内,都要穿到膝盖的茧绸大褂(太长不便干活),因为院内可能有妇女走动。我穿着湖绉面里外三新的棉袍,母亲不让去放花炮,怕烧了衣服。我只好在小院里跑来跑去。或看看厨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看送水、送财神和要账的。
那时小院里已经有了自来水,但习惯上总觉得甜井水好喝,还让挑水夫送水,自来水只用来洗涮。三十这天一定要把大小水缸装满,水象征着财,多多益善。这天频繁拍门多是送财神的,干这事的常常是穷家小孩,靠财神挣点小钱。这些孩子在大门口高喊:“送财神爷喽!”主家也烦,可是谁能说“去、去、去,不要”呢!那不等于拒绝财神爷光临吗?于是,不论谁来都是给一两个铜板留下一张。
要账的多是买卖铺的小徒弟。那时北平的买卖大多是赊购,特别是离家近、卖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食的铺子,很少现金交易。(这种信任是多年培植成的,一旦破坏,很难恢复),最后结账在大年三十。
三十这天该店里小徒弟穿得干干净净,到各家催账。他们站在主家院子里,不进屋,高声说“今年小店的买卖不好,向您老拆兑俩钱,请您务必多关照”。实际上小徒弟往院子里一站,主家马上就会说,告诉你们掌柜的,我这就去。不必等小徒弟说完那段套话。
下午开始剁馅,准备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那时北平人吃“观音素”的很多,每月初一、十五和观音菩萨的生日要吃素。这顿饺子就是素馅的。
傍晚,随着外面的鞭炮声的密集,预告“年”真正到了。这时人们忙着往院里洒祭灶时买的芝麻秸,我穿着新棉鞋尽情地在上面踩来踩去,发泄着人性中固有的破坏性,美名“踩岁(碎)”。天完全黑了,大人在院子里设好祭桌,准备迎接灶王爷回家。据说灶王爷“回宫降吉祥”时要带领天上诸神而来,所以母亲嘱咐我,大年下不要胡说,诸神下界,说什么神仙都听着哪!母亲小声附在我耳朵上说词,让我感到庄严与神秘,不吉利话不敢说,真有动辄得咎之感。本来迎财神爷是初二的事儿,传说初二是财神赵公元帅的生日,北平人上财神庙进香也是正月初二。可是人们为了省事,再说三十已经有许多财神码(当时称印在纸上的神像都叫“码”,如“灶君码”)。于是就把“迎财神”与“迎灶王”的事儿一块办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
迎神之后,除夕已过,严格说就到了“大年初一头一天”了。这天的第一件事是到“前门洞”(正阳门与箭楼之间的瓮城)烧香。正阳门(即前门)楼两旁各有一个袖珍小庙,东边是观音菩萨,西边是关帝。前门离我家不远,但到这里也已经人头攒动,有成百上千的人了。上香之前先要摸一下正阳门的门钉,据说可以消灾祛病。那些与人齐高的门钉被摸得锃光瓦亮,与高处乌黑门钉对比鲜明。拜完关帝,再拜观音菩萨庙。从前门回到家里已经夜里两三点了,这时全城的鞭炮渐稀渐疏,大有“偃旗息鼓”之势,因为各家都忙着给老人拜年和吃大年初一的饺子了。我们也是这样,父母坐在供祖先牌位桌子的两边,孩子穿好了长袍向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于是父母拿出红包,一般是一块现大洋,或五个有蒋介石头像的镍币,其购买力相当现在60~100元人民币。然后一家吃素馅饺子。
孩子过年的精神头比大人足,大多要“三十晚上熬一宿”,大人如何劝也不管用。那时没有电视,孩子干什么呢?大多是提着灯笼在大街放花放炮,或在屋子里玩“升官图”,比赛看谁能从小科员一直升到大总统。
其他年事
初二这天是到财神庙进香。财神庙在广安门外三四里地的六里桥,名为“五显财神庙”(现在的中华书局附近)。这里有“借钱”习俗。所谓借钱就是庙里的道士把用金箔银箔叠好的元宝散给香客,带回家,香客拿出点香火钱回敬。
初一以后还有两个“灯节儿”特别被看重,一是初八,一是十五。古人认为妖魔鬼怪都以黑暗为寄身之处,点燃灯火,自然有驱魔和祓除不祥的功效。每到灯节,母亲用彩纸(主要是黄、粉、绿等颜色)捻成中间细如纸绳,上下有个啤酒瓶盖大小的灯台108盏,蘸上油,从室内一直散播到门口,还有窗台、灶台、自来水管等地都要放上这小小的灯台,然后点燃,不过要有人盯着,避免着火。十五的灯节就更热闹,走会的,玩灯的,一拨一拨的,让小孩不知追哪拨好。
灯节,我更喜欢悬挂在客厅的走马灯,一开大灯(也可用蜡烛,但得有人看着,太麻烦),唐僧师徒四人以及观世音菩萨、善财童子、小龙女等围绕着灯转了起来,这个简单的装置能够引发我痴想:是谁在推动它呢?
(摘自《一蓑烟雨任平生》,重庆出版社2013年8月版,定价: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