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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0月01日 星期二

    53种离别(节选)

    虹影 《 书摘 》( 2013年10月01日)

        离别让人成长。失去父母,让你一夜长大;失去情人,让你一夜成熟;失去朋友,让你一夜思索。 

        母亲

        家里有一个格子双人沙发床,产自丹麦,客人留宿时打开,平日收起。有了孩子后,就一直打开。她睡在上面,是个包打听,说这床好舒服,在哪买的?为何而买?   

        我说以前外婆来北京,给她买的。  

        孩子很高兴,是外婆睡的呀,那是什么时候?   

        我说记不清。真的记不清,好像是2001年左右,是一个夏天。二姐两口子陪伴母亲来北京。   

        那个夏天,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被打破,母亲要来这件事,让我花了不少时间准备,添了些椅子餐具和两个空调。又去买了床上用品和毛巾等物品。   

        母亲来了,只是老了一点,人很精神,我很高兴。我的厨房被二姐夫接管,由着他做各种吃的,我呢,关在自己的卧室写一个长篇。   

        我很少与母亲交谈,她也一样。我总听见客厅外二姐与她在说话,都是家常。   

        二姐两口子陪母亲去了故宫,可能还有王府井。   

        我没有问,只是听她们说。   

        住了一段时间,我买了卧铺票,三个人坐火车回重庆。 

        ?

        现在回忆这些,我能确认没有去火车站接他们,也没有去送他们。那么母亲如何想?他们坐了几天火车来北京,一路上如何?回去呢?   

        为何我没有去陪母亲好好看看北京?也没有一次陪他们去餐馆吃饭?没给母亲做她喜欢吃的饭?   

        等等,有一次,我陪她去雍和宫烧香,我俩坐在宫里一张木凳上说了一会儿话,但也没有说到彼此的问题,那些长年困扰着母亲和我的痛苦,我们心啊,就像两粒微尘轻拂过彼此,一眨眼就没了。   

        有一次母亲来我的卧室用卫生间。我问她为何不用外面那一个?她说这个好用。我说两个一样。   

        母亲再也未用过我的卫生间了。母亲是试着与我说话,可是我的内心拒绝了。

        每回我回重庆看她,若不是住旅馆,在家,肯定和她睡一床。在北京我自己的家,为何我就没和她睡一床,这样母亲不必和二姐睡那格子沙发床,二姐夫不必搭地铺。 

        ?  

        好些细节,深究起来,记忆里完全是一片空白,有的话也是模糊不全。我在那段时期,一定遇到了好些想不起来的问题,内心悲伤挣扎得厉害,缺失得无形无魂,我一定在某种伤害或失去中迷失掉了自己。

        可以肯定,那时我一定是患了不轻的自闭症,要与眼前的世界分离,甚至母亲,我最亲最亲的人在眼前,我也要分离。

        母亲在去世前,我都没有机会说到自己的痛苦,她的痛苦。似乎是我回重庆少了,住家少了,我甚至也不关心自己,到最后我如飞蛾扑火,整个人死掉。死掉后才发现这个世界的存在,才发现母亲已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不能像童年那样期待她回家,也不能像童年那样全身心渴望得到她的爱抚和注意,哪怕她冷漠的目光,或狠下心来惩罚我跪在搓衣板上。   

        母亲一心一意要让我自己面对过去所有的伤疤,她说这样才能往前,才能长大。 

        我长大了,在一次又一次缝起那些痛苦和别离的伤口中,勇敢地转过脸。让你们看。 

        父亲

        眼盲了几十年,几十年你居住在黑暗中。有一天你把心爱的鸟——两只相思鸟放出竹笼。是不是那时,你已经决定走远,孤独地离开?

        小时,你天天在家,我不会想到你;长大后,看不到你,我也不会想你。当时母亲病重,我只关心她。打电话给她,也从未想到和你说几句。

        得知你离世的消息,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哭。当时我对着镜子,相信镜子能通向你的世界,我很想听见你的声音。说点什么吧,比如,“嗄希多”,这句浙江家乡话,是说孩子多。我们家六个孩子,饭量大,你担忧;我们穿衣的要求多,你担忧;我们惹麻烦多,你担忧。

        我的身后是好几幅照片,有天葵竹,有书架,可是没有你。

        我打开浴室门,走到花园去吸口气。

        父亲,花园里没有你,全是陌生空气。

        翻出相册,照片摊了一地板,却找不到父亲。我这才想起,你从来不照相,也不与人合影。

        精疲力尽,上床前我吃了安眠药。没它,我睡不着觉。睡不着觉,我就见不到父亲,进入不了另一个非正常世界。夜里你也许会出现。

        一个无梦之夜,早晨醒来,发现你没有到梦里来,是的,一个梦也没有。

        我拿起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着头发。风在吹动,树叶也在发出哗哗响声。多少年前,在那个阴暗的小屋子,我站在架子床前,你在替我穿衣。那是一件背带裤,你穿了两次,可我还是觉得里面衬衣穿得不舒服,我赌气把裤子脱下。

        你说,你自己学会穿衣吧。

        我只得弯腰把裤子提起,又把衬衣弄直,以便裤子拉上时不气鼓鼓的。我把背带裤的两个带子放错了方向,裤子提不上来,我急得跺了一下脚,一跳,居然摔倒在地。你一下子接着我,把我放回原地。

        试了好几次,终于穿好了,父亲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你也笑了。

        从那以后,我就自己穿衣穿鞋。

        莫非父亲不出现,也是要我学会如何对付悲痛。可失去你的悲痛,我如何学得会?泪水滴落下来,我擦去了,泪水又滴落下来,父亲,原来我是那样想念你。

        那晚入睡,江水涨到家门口,伸腿可洗脚。大人们往山顶奔跑。屋顶上爬满人。我坐在门槛上不想离开家,父亲你也在家里,不急不忙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但愿一切都是个梦,这样父亲还在人世。

        爱人

        他们的住处离红磨坊很近,有一截树枝养在盛着水的玻璃杯里。那一日,家里来了一个曾在中国文坛呼风唤雨的人物。

        她希望他来帮助这个落魄的中国文人开家服装店,而他不肯,分歧从此开始。第三天晚上,他大吵,认为彼此应该分手。本以为她会向他求饶,可是她却一声不吭地整理衣服。

        她要走,现在就走。他急了,怒火冲天,一把抱起床上她的衣服扔到门外,然后将她的箱子也丢到门外。

        她蹲在地上把衣服统统塞进箱子,那时老式电梯还没有关,正好有人上楼来,她便提着自己的行李走了进去。那一夜她在巴黎的街上边走边哭,一直哭到火车站。她在那里徘徊,以为他会出来寻找她,起码会一直等着她去电话,然后请求她原谅,要她回去。却一直没有消息。她终于忍住了打电话,在凌晨两点半叫了出租去一家小旅馆。一周后才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也是顶楼,却只有一间房,不过她已经很满足。

        他打听到她的住所,一次次爬那黑漆光亮的楼梯,扶着栏杆转着圈,那高高的空间,最后通向那一扇紧闭的门。他使劲敲门,她都不开。

        她很狠心,无论他怎么换着花样叫她的名字,她都不开门。    

        后来她索性搬了家。

        她仍然继续她的建筑设计学业,一直到大学毕业,有了正式工作,都没有再恋爱。

        有一次她坐地铁,突然看见他在月台上,身边有一个女子依偎着。心里感伤,车厢墙壁上的诗映入眼帘:

        晚霞踱在那只手抚摸过的百叶窗上    

        人影改变黄昏

        以前他们常常手挽手散步,走远一些,就会到红磨坊,路边海鲜店的柠檬生蚝诱人流口水。偶尔他们会品尝几只,然后抄近路回家,路上一户人家有一盏纤手花苞灯,光线柔和。她对他说,不是美人便也照出美人来,不幸福的家便也幸福起来。

        她回忆他时,看见他伤心的脸,如同那天她提着行李一人穿过永远温情脉脉的巴黎。黑夜里这城市一向都是美的,那夜就更美。他有了新欢,而她再次有了他的消息是在他离婚之后,他向朋友打听她的地址电话。

        她收到他的信,约她在拉丁区的花神咖啡馆见面。他说只要她愿意,他会送她一盏千手花苞灯,包括他的心。

        她一夜失眠。到了约会时间,她还是出了门。完全是出于好奇,她从咖啡馆门前走过,他没能认出她来。很多人坐在露天晒太阳,喝着浓香的咖啡。她从他身边走过去,衣裙在风中翻飞,却一点也不惊慌。她继续朝前走着,留下轻轻的脚步声,仿佛在说:一切都将过去。

        朋友

        第一次到你的家,那是个夏天。那时,我刚到国外,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当多佛的白色海岸越来越远时,我离你就近了。我从火车转地铁到你家。我记得你住在林荫道,就在林荫广场不远,附近有公墓和磨坊。

        我们一起经历那场大浩劫,没想到会在异乡见面。

        那是一个老房子的顶楼,我就像回自家一样,你陪我去河边。河上的雾那时像画一样朦胧。

        从那之后,我经过你的城许多次,来去匆匆,都没有机会见面。有一年是荷兰和德国合拍我的一个生活纪录片。我约你出来,在作家G家见面。我到G家时,你已在那里了。正好那天你生日,制片人知道后,特地邀请大家上日本餐馆吃饭——让我们一起庆祝这生日。

        我第二次到你家是四年前的一个秋天。你家搬到城西面,紧挨着西郊的公园,隔着环城高速公路,在户外可听见烦人的汽车声。附近除了那公园,还有一座显得神神秘秘的小教堂外,似乎没有什么有特色的标志。从你家出来,经过一段林荫小道,走路到大学区仅需一刻钟。

        天天在一起,完全不想到外面去走。我很累,每天睡觉。起床后,和你一起做饭吃,窗外红霞满天,接着一片片凋零。我第一次注意到这城市的天空,还注意到你仍是喜欢饭后抽一支香烟,留着短发,一点也不见老。

        住了一周,你把我送上去外省的火车,按车厢号上车。你走后,我才发现把车厢号弄错了,完全是两个方向。我提着行李,想去正确的车厢号。可车速太快,只得随便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那是个抽烟的车厢,上上下下的旅客抽烟厉害,熏得人昏昏欲睡。我这才想起这次见面,竟未与你好好说话。

        火车仍在外省境内行驶,秋色迷人。多年前你收留过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处处护着我。我们每天说我的小说、别人的小说到凌晨,那么多的话,像和镜子说话,然后就说生者,说死者,说老家的天井。我喜欢在那里,看鸟飞过天空,闪电咔嚓咔嚓响,雨水如帘,灰瓦上突然生出一枝黄花。

        那一切是无法解释的。如同现在我失语,我看火车驶过的原野,那一棵棵花树飞逝而去。我看到一株玫瑰,仿佛透过车玻璃涌来阵阵香气,一种《辞海》里也找不到的香气。

        人闻久了,晕乎乎,就难找到自己。

        (摘自《53种离别》,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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