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碟片，是关于吴冠中的，是当年凤凰卫视采访吴冠中的专题片。我有时候会拿出来播放，每看一遍，总是涌上激动，其实，人到中年的我，现在很少能如此被一位画家的专题片打动了。感动的是吴冠中的真诚，是吴冠中的坦率，尤其是他抨击美术圈的种种怪现象的言辞，犀利深刻，不留情面。
在接受访谈时，已步入人生晚年的吴冠中说，他这一辈子，很孤独。他有亲人，但一步步往前走时，亲人渐渐不理解，走得越远，距离就越远。亲情，他并不看重。至于朋友，只能某一段同路而已，过了这一段，各走各的路。一辈子的同道，几乎没有。这时代有太多的虚假，与他们那个时代比，垃圾更多，人心更虚伪，似乎更难求知音。
吴冠中的话，听上去似乎显得不近人情，但看到他对艺术的那种真诚和执著，不能不感动他的坦率和为艺术的虔诚。正如他所说，他的一切都在作品中，他也坚信离世后，他的散文读者要超过绘画的赏者。现在吴冠中的话是否应验了呢？坊间关于他的书很多，尤其是散文集，这点吴冠中说对了，就是他身后会有许多读者喜欢他的散文，但似乎还不能确定他的散文读者超过了绘画的赏者。因为他的各种版本的画集，尤其是面向普通读者的图文选集，更是受到我辈的喜爱。例如他的画作创作谈，其实是他的每一幅绘画背后的文字故事，一文一图，赏心悦目。吴冠中的散文自选集、他的速写自选集、他的画集，等等，都是他留给读者的文学和绘画交融的丰富的世界。
吴冠中自身非常看重文学的素养和功能，他说过，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少一个鲁迅，中国的脊梁会软很多，少一个画家则不然。对于吴冠中的这种言论，不必评判是非，但有一点可以看出，这就是他对以鲁迅为象征的文学功能的推崇。用他的话说，一个杰出的画家的成就绝不限于画面，感人的画面孕育于丰厚的修养与独特的感悟中。这也是吴冠中作品的特色所在。他的绘画非常讲究形式上的美和意境的营造，他的画面内涵往往是从画面上“溢”出来的。
作为美院的绘画教授，他对中国美协和画院这样的官办机构嗤之以鼻，他说：美协、画院，他们为艺术的服务体现在哪里？他们的活动就是搞展览、大赛和评奖，学校扩招成了他们来钱的机会。他说他每天收到的杂志，都是些乱七八糟宣传自己的，再这样搞下去就跟妓院一样——出钱就给你办！有的人左右逢源，既在体制内拥有权力，又享受市场的好处，在这样一个泥沙俱下垃圾箱式的环境里，艺术家泛滥，空头美术家、流氓美术家很多，好的艺术却出不来了。
和吴冠中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文学评论家阎纲，在《阎纲自述》一书里提及，吴冠中经常在小区楼下买小摊上的天津煎饼吃，后来吴冠中吃不动了，卖煎饼的安徽女人说，老头想吃，可就是咬不动了。还说，老头人好，没有一点架子，有一年还送给她一本挂历，说，上面有他的画，这才知道原来这老头是个画家。有一天，吴冠中和夫人坐在楼下草坪边的洋灰台上，打开包，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几块。老两口一起磨，磨呀磨。卖煎饼的女人问他：你这是做什么？吴冠中答：“把我的名字磨掉。”“这么好的东西你磨它……”吴冠中说：“不画了，用不着了，谁也别想拿来乱盖。”吴冠中对自己的作品态度是一丝不苟的，譬如1991年9月，他就烧掉了两百多幅自己不满意的画作。对待艺术，吴冠中是视如生命的。与吴冠中同事过的画家袁运甫说，当年有一次从海南岛写生返回北京，因为买不到卧铺票，吴冠中为了保护一捆未干透的油画，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放画，他自己竟然从广州站到北京，到北京后，脚全肿了。
在生活上朴素平淡，在艺术上探索不止，这是吴冠中最明显的特征。他说，自己在艺术上是“好色之徒”。其作品中的色彩和构图上的创新，也让他成了有鲜明的艺术符号特征的艺术家。他说，自己的油画实践让他狂热地追求色彩，而国画实践又使他步入水墨的雅淡之乡。他把油画和水墨这两个不同的画种的关系，比作一把剪刀的两面锋刃，以“剪裁东西方结合的新装”。这也是吴冠中留给后人的最好的艺术遗产。
吴冠中的晚年虽然生逢其时，画家的作品价格不断在攀升，但对吴冠中来说，这一切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他已经不受这样的诱惑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超脱了，“历史造成了我生活的坎坷，历史又赐予了我对艺术忠贞的条件，无奈文艺之神没有赋予我才华，我报以苦劳”，这是吴冠中的自谦，也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
（摘自《画家物语》，金城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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