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 限量版

    提要：告别回忆，迎接明天，经过每一站安庆，都是为了迎接更好的自己。

    小练坐在灰色的沙发上看着书，小映把头枕在小练的大腿上，身体平躺在沙发上，两只脚随着她高兴地晃啊晃着，脑子里或者说胡思乱想，或者说“什么都没想”，这是小映最喜欢的状态。

    他们家整洁有序，乍看很像家居图录，就连他们两个在家随意穿的，感觉都是搭配过的！细致一点地看，可以见到图录上没有的生活细节：两人一起在乌布山区的鬼脸照片；牙膏的盖子只扭到一半，盖口凹凸不平的是牙膏渣子；书架上的书明显分为两边，一边全是财经、管理之类，另一边多是言情小说跟漫画。客厅的电视机很小，因为他们两个都不爱看电视，两台笔记本电脑随意地散落，一台Mac，一台PC，虽说互不相容，但也安然无事地依傍在一起，只是各有各的主人。

    无声的变化正在发生。小练每天的工作不断地加重，但除此之外，他自认为把剩余的时间都给了两人世界。可不管他怎么挤出那些闲暇，对小映而言，都过于破碎。这些相处，就算拼凑起来，也找不回她当初的感动。

    小练今天倒是早回家了，一回来，竟带了小映喜欢的辣椒大蒜意大利面和菠菜汤。 “这是怎么回事，能在上班日一起吃晚饭简直就跟过节一样？”小映边吃边说着。她拿起酒杯，放在耳边听着酒晃动的声音，盘算怎么措辞，她已计划好自己一个人去巴黎旅行。

    倒是小练先开口了。“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公司希望我能去纽约实习两个月，时间不算太长，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

    小映抬起头看着他，“我可以跟吗？”小练在第一时间拒绝了，说这样给公司的感觉好像假公济私。

    小映清清淡淡地继续吃着，沉默了五分钟，“那我自己去巴黎旅行吧！”

    这下小练愣了，“巴黎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

    “我们说好一起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几乎没有一样实现，你总是再说再说，我总是等等等，我不想等到走不动了，才想起还有那么多遗憾！反正你要去纽约，本来就要分开两个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你还想去巴黎，我可以再去一次。”

    空气因为湿气而有了模糊的距离，像极了两个人此时的接下来的几天，依旧的生活。小映除了手边的工作，大把的时间在上网找巴黎自助游的信息上。无意间，小映看见了一张景点照片，一块简单而洁白的墓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

    Jean Paul Sartre

    1905.6.21—1980.4.15

    Simone de Beauvoir

    1908.1.9—1986.4.14

    这个墓碑莫名地吸引了小映的眼珠，萨特与西蒙·波伏娃。这两人相恋了近六十年，没有结婚，却互相依偎到终。小映记得第一次接触波伏娃，是第一家诚品书店刚刚开幕，她去逛，看见萨特的一句话写在扉页上，“这个世界上，能与我精神跟灵魂对话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波伏娃。”这短短一句话，让小映感动不已，立刻买了那本书。结果，当然没看完，内容都是严肃的哲学理论。但小映却美滋滋地埋下一个愿望：“如果有一天，有个了不起的男人这样提起我，那该是世界上最美的赞美了。”

    两人把启程日期安排在同一天。尽管班机时间相差三个小时，他们一同去机场。在车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手却是紧握着。在不同的柜台办理完手续，小映到了闸口时，紧紧地抱住了小练，哭了起来！小练说，“快上飞机吧！到了打电话，要待不住就来纽约！”仿佛赌气似的，小映一转身，跑了进去。小练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心口一紧，像是目睹了某部连续剧的结尾，只是没有主题曲，不知是喜是悲、下一集怎么开始？

    飞机到达巴黎时是清晨，小映用Video自拍，“虽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但是一点也不累！现在有点凉凉的，小练，你应该还没到吧？”按下Stop键，她跟自己说，下次要跟自己说话，不要又是习惯性地跟小练留言了。

    小练到达纽约已经是当地晚上十点多了，接飞机的是没见过面的同事，从肯尼迪机场到市区近一个小时，同事不断说着纽约的夜生活，小练突然问他，“我住的地方能上网吗？”

    一到公寓，小练急着开电脑，同事笑他，“果然传说中的工作狂。”

    “到喽！一切都好。今天的行程是随便走走，买点日常要用要吃的东西回来。”简单的留言出现在小练的屏幕上。小练有些酸楚，平时也没觉得自己多需要小映，反倒常常是“无声胜有声”，但看到这么简短的信息，竟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都说忙碌是治疗不安最好的药方。小练让自己狠狠忙了三天，他相信自己的冷处理是对的，是对两个人的关系比较好的……

    小映每天睡到自然醒，按照自己在台湾的步调，一杯黑咖啡，一片土司，然后看着地图，研究公交车地铁的路线。九点出发，一区一区地逛，行礼如仪地把之前脑海里想象的行程都走一遍。

    墓园比一般的景点早开门，小映八点就到了门口。走进去，一如安息地该有的萧索，一个石碑上刻着个别墓碑的指引，她细细地搜索，发现在这里当邻居的诗人跟文艺人士还真不少。她晃着晃着，远远就看见她所熟悉的画面。她没有刻意靠近，只是静静地在墓碑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是这座毫不聒噪的墓碑下，躺着一对至死不渝的战友和恋人，他们一生都在打破传统，应该说用尽力气挑战传统，但最终选择守着对方。小映在想，这么有智慧的两个人，选择不结婚，只打两年的契约，就这么一直“续约”到终，是什么道理？

    她突然强烈想念起小练来，希望他就在身边，便拿起了电话。这是分开后的第一个电话。小练还在睡，但一听声音就清醒了。“你还好吗？”

    “很好啊，我在萨特跟西蒙·波伏娃的墓园。”

    “啊？萨特。”小练努力跟上节奏，“……去墓园干吗？”

    “跟他们聊天啊！”

    “你疯啦？”

    小映哽住了，小练没听出她发出的求救信号，她望着眼前的墓碑，多么希望小练能回她，“你等我，我马上过去加入一起聊。”但这不是小练，虽然小映期待奇迹发生。

    小映说：“我买了一张画。”

    “什么画？多少钱？”

    “不是什么画啦，就路边画家的画，但很大，有客厅半面墙那么大，运费很贵。”

    “不要吧！”小练从床上坐起来。

    “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画的价值不重要，我能把一种心情带回去比较重要。”

    小映挂上电话后，小练起床，忐忑不安。他知道有风暴在酝酿。这种信号过去他意会过几次，都是小映说些伤感、莫名其妙的话，他总是让她别想太多，然后设法第二天早点回家。但这次他有不祥的预感。他上网键入“萨特与波伏娃墓地”，看到小映搜到的同样一张照片，同样一个墓碑。他凝视许久，也没找到任何答案。

    小练还是给小映写了一封信。

    小映，我没有看过那张画，本来依我的习惯，我会问一大堆问题，包括那张画画的是什么？你杀过价了吗？运费是空运还是海运？回台湾会不会被打税等等，等等，但我突然觉得这些不太重要了。如果你都知道我会有这么多疑问，而你还是决定要把那么大一张画买回家，那一定是有道理的。尽管我不见得理解，也不见得需要理解。

    分开才几天，突然变得陌生了。我能闻得到，这种陌生你适应得比我好，比我好得多。而我因为你的适应，不由得生出了强烈的嫉妒心。原来嫉妒不见得需要有第三者，自信心缺乏才是一切嫉妒的来源。哈哈，你一定觉得我也变了。这个小练不是一向都演铁铮铮的男子汉吗？怎么突然也自怜自艾了起来。我真希望我真的变了，能随着你变，但恐怕人没那么容易变。我猜只要一回台北上班，我的狰狞面目就恢复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有预感我的小映并不会跟着我回去，或许应该说，小映人会回来，但她会是一个新的小映，就像加了一张很大的画的旧墙壁一样。这才是我需要好好想的问题。

    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审美，就像你要改动家里的任何摆饰我都没有意见。我不见得都理解，但我都相信，因为我一开始就相信你。我告诉自己，即使我对你的“放得开”嫉妒得要命，很恐慌，觉得你正慢慢往另一个地方飘去，我还是必须相信你，因为这是最初的动力，也会是我最后的抉择。是我想太多了吗？通常不都是你想太多吗？哈哈……

    Love小练

    小映于四十三天后、早小练一星期，回到台北家中。他回家时，等待他的是一张大油画，还有小映的拥抱。那画是静物，灰灰的背景，画了一个炖锅，其他什么都没有。

    日子一如以往地过着，像是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小练继续当他的工作狂，小映继续活在她SOHO族的世界里，聚在一起时，她的头还是安稳靠在他的大腿上。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小练回家时，看见小映正在收拾电脑。他很意外也不意外，小映的笔记本电脑从来都像台式电脑一样，在同一个位置几年都没有动过。随身衣物也收拾了，两个大行李箱。小练静静坐在沙发上等她。他们没有争吵，小练帮她把行李一一抬下楼去。上车前两人紧紧拥抱，泪水沁湿了对方的衣襟。突然，小练说，“对不起，我爱你，但我一直没有真正了解你。”小映踮起脚装大人地摸了摸小练的头。

    那张画小映没有带走。

    两人之后一直没有联络。

    八年后的冬天，有天晚上降温，小映给小练发短信，问他冷不冷，第二天两人神奇复合，她又搬回他家住。两个月后两人办了结婚证，自此一生没有分开。

    到了2030年，小映六十岁，小练六十二岁时，人和人的关系基本没有多大变化，还是爱、不爱、在一起、不在一起、结婚、不结婚、离婚、沟通爱、体验爱、怀疑爱、需要爱。

    有一天，两人走在巴黎街头，小映指着一个转角，说，“耶，那张画就在这儿买的”。

    “啊，什么画？”小练转不过来。

    “就那个锅啊，原来挂在老家进门对面的墙上，后来送给露露的儿子了。”

    “噢！”小练停了半天，“我后来一直在想，你跑去人家的坟墓干什么。一直到现在偶尔都在想。我当时在电话听到你说在什么的墓地，心情直接降到零下四十度。想你要怎么过我都会同意，怎么也比死强。”

    小映搜索着已尘封的自己，“没那么严重吧！我当时就是努力想抓住一个什么力量，一个比我强大的力量，给我指引方向。我不想跟你分开，但又觉得自己一点一滴在飘走，非常恐惧，又非常无助。那个聪明的女人已经死了，但我非常想去问她，我该怎么办，我想问她，怎么样能跟一个人相处一辈子，而不感到单调和无奈。她什么都经历过，也都想过，肯定能帮我。”

    “她给你答案了吗？”小练变得有点幽默感了。

    “算有吧，不过她用很沉默的方式告诉我。”这下换小映露出促狭的表情，“答案就写在他们的墓碑上，简简单单两个人的名字，从几年几日活到几年几日，说明他们活过了，是照着他们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的。活得很完整。他们不是同一年生的，也不是一起死的，但是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小映最后补了一句，“我当时没有懂，是很久以后才懂的。”

    巴黎没怎么变，斜阳把砖铺的路照得金一块紫一块的。这些古老的文明就是好，从不背叛旅人的记忆。小练不再说话，挽起小映的手，他们正要去一家书上介绍的餐馆晚餐，招牌是冷的菠菜汤和薄荷羊排。晚餐完去听歌剧，隔天去蓬皮杜中心，接下来是蒙马特，几乎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来巴黎的重复行程。不过小练心想，这次我也想去一下萨特、波伏娃的墓园逛逛，而且我要一个人去。

    （摘自《爱情，限量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