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喜子女士的山村生活
几年后我又很意外地造访久多，从此便不时跟在久多“生活改善团体”奋斗的常本佐喜子女士开会见面。
经由媒体得知久多有一种花笠舞的祭典，我很想一睹为快，不过听说该祭典是在深夜举行，住宿成了一个问题，当时常本女士立刻拍着胸脯邀约：“就住我家吧！”帮我解决了难题。
祭典的日期是8月24日，是在鞍马到花背、久多一带举行过名为“举火”的中元习俗。我没有看过举火仪式，听说是将点燃的火把投进高悬在半空中的铁笼里，场面十分壮观。
我们下午便到了常本家，老朋友的家是黑色油亮木头搭建的传统民家，屋龄有150年之久，高大的茅草屋顶，红色的外墙，完全融在自然风景之中。泥地厨房的木桶里是从山上引来的泉水，从屋前田地摘回来的蔬菜已清洗干净，就像一幅怀旧的图画一样，我们悠闲地坐在令人放松的客厅里。
稍事休息之后，常本女士带着我们到准备参加花笠舞的村民家拜访。许多美丽的花笠已装饰完成。扎满一朵朵小花的装饰物，有种令人屏息的美。色彩虽然不多，就是穿插着的红、黄、绿、白，却显得缤纷豪华。扎在垂挂着布幔的灯笼上的，是各种的纸花，如菊花、百合、玫瑰等；灯笼周围则贴上精致的剪纸，可以想见灯火点燃时，不同的图案浮现出来时会有多美丽，直令观者心动。由于是古老的祭典，不论是纸花还是灯笼制作，一切经由男人的手，女人是不能触碰的。
拜访完参加表演的人家，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常本家。流经村落的小河发出清澄的潺潺水声，河边有吸引我们注意的东西，一些长型石头和一些平石头堆叠成佛像的样子，高度约二十公分，共有六尊，前面供奉着可爱的野花，那是“川地藏”。这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景象呀，我对这安静山村的虔诚宗教十分感动。
回家之后，不久便开始用晚餐。
“香鱼”，一种高级的河鱼，在溪流很多的京都，时令一到这可是高级餐厅大肆宣传的美味，我也曾经享用过。然而能够无限地大啖新鲜香鱼，这可是到了常本家之后才有的经验。天然的香鱼肉身紧实，芳香四溢。从没吃过如此可口香鱼的我大饱口福，以往只吃过一两尾哪里能知道香鱼的真滋味。个性豪爽的佐喜子女士怕我们客气，不断地劝我们尽情享用。主观来说是无限，客观统计一下，我大概吃了有七八尾之多吧。爱吃的我嘴巴动个不停，感到这次久多的访问已然满足了，但我们毕竟是来参观祭典的，这一切还只是刚开始呢。
我们在屋外的浴室洗澡，聊起了山居生活的种种。对我们这种偶尔一游的外来客而言，山居生活的吉光片羽听来都满是喜悦；但是长年累月的山村营生却充满了辛苦。家家各自都有山林，照理说应该过得很富裕，可是今天的木材需求状况大不如前。
“虽是如此，但总不能放下山林不管，平常的照顾还是得做呀。”佐喜子女士到了夏天就得上山。我心想，这里是凉爽的山村，又是在茂密的森林里工作，应该不会很辛苦吧。其实不然，佐喜子女士答道：“山上环境既不通风又很闷热，还经常有蛇出来吓人；而且还有田里的工作要忙，制作马栗饼也很辛苦，要不断冲水洗掉马栗的涩汁，再用心地磨成粉。”于是我提议要帮她拍张照片，她却表示得先换套衣服才行。
“就是这样才好呀，可以让人知道你勤奋工作的样子。”我说。
即便是工作服，她还是希望能盛装而出。
原来如此！看着她换好的服装，果真是不错。蓝色的绑脚裤，碎白点花纹的和服，袖口缠着花棉布的细绳；绑脚裤系着白色腰带，十分清爽；头上利落地绑着头巾。她站在门边的姿势，完全是一个根植于大地、认真工作的女性形象。好一个坚强又美丽的女子，身上散发着勤奋工作的岁月光华。虽说去换衣服，却还是一身工作服而非外出服，我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工作的骄傲！
敬神仪式和花笠舞
夜渐渐深了。午夜前二三十分钟，我们才开始往祭典所在的“志古渊神社”出发。外面除了家家户户的灯火外，一片漆黑。进入山里更是阴暗，夜晚的天空闪烁着满天的星光，这样的夜令人想起了宇宙，神秘幽玄。过了不久便听到了人声嘈杂，终于抵达神社了。果然这里聚集了许多人，大殿里的祭神人员也让我们捧着大酒杯饮用祭神酒。
不久，白天看到的捧着花笠的各村居民开始舞蹈。真是安静的舞蹈啊，只有些许的舞步，几乎就像走路一样，动作简单，可是他们并非只是在走路，他们前后左右地移动着，的确是在跳舞，而且还唱着流传已久的安静歌谣，果然是为祭神而跳。
约莫跳了一个小时，祭典就结束了。捧着灯笼的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村落。看着他们静静离去的身影，我深受感动，漆黑的道路上浮现微明的灯笼，一遇到转角灯光就突然不见了。
回常本家的夜路十分黑暗，当时我才注意到原来黑暗也分好几种：真正可怕的黑暗，高山森林震撼人心的黑暗，在闪耀星空下的黑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时刻，不免心情有些激动。
第二天，我们收下了佐喜子女士自己做的稻草手工艺制品，之后便踏上归程。
归途一样选择了上次秋天来时的回程路，往广河原的路。在仅容一辆车身行驶的小路上爬上山顶，当我俯瞰着眼下的久多时，胸口感到十分辛酸。那是个心灵丰富的人们所生活的山城，他们努力劳作，虽然有许多的困难和辛苦，他们还是努力地过生活。
后来我又去了久多两次。一次是与两位男士为伴。佐喜子女士依然健朗，同样热情地招待我们。香鱼、山菜、还有其他许多的拿手好菜。男人的食量果真很大，所以我也顺势跟着大快朵颐。
接着是深夜的祭典。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首先是来参观的人变多了，其中也有面熟的学者，当然对方是为研究而来的；另外，车牌是京都市的计程车也多了。经过这几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什么，甚至曾经在祭典结束后让我心绪激动的景象——人们各自捧着灯笼踏上归途的奇异风情，也消失了。
“怎么会呢？”
因为亮起了街灯。可那是好事呀！有街灯的确是好事，我不敢随便批评。但如果让我偷偷表达内心的想法的话，这个自古相传的祭典就是要在黑暗中才显得光辉灿烂呀！
现代化浪潮下的不变风情
接下来的久多行则是为了帮泽田大师带路，头一次在5月的季节前往，那一次是1993年。令人惊讶的是，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经由滋贺县的梅木村过去，但是道路状况完全变了。就连八濑、大原三千院前面也有许多新开的礼品店和餐饮店，看得我瞠目结舌。不过才一阵子没来，居然改变这么多。像花折峠原本是七拐八弯的，寒冬时节还会结冰，十分难走，后来开了隧道就方便了许多，结果现在更是从山腰切出了一条路。以前路面小，得贴着山壁开车，河水紧邻在旁，如今则是现代化的道路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一路跟自己说，感慨中自然也夹杂着一些惊喜，比方说看到生长在森林大树下的花草之美，或是山林中整片雪白亮丽的辛夷花，还有仿佛为树木披上新衣裳的紫色山藤。
正当我思索梅木村是否有美味的老店时，我们正好经过一间位于山谷前的开阔地、名叫“花折”的大型餐厅，门口的“鲭”字十分醒目。我们决定在这里用餐。走进店内，我们点了“鲭鱼寿司定食”和荞麦面。初次造访的餐厅，不免担心滋味如何，结果却是意外的美味。
滋贺县和若狭相连，到处都有好吃的鲭鱼。我一向不爱吃青色鱼种，可是却对这在湖北长滨被称为“鲭鱼面线”的美味感到惊艳，过去根本连正眼都不看“鲭鱼”一眼的我，居然一口接着一口。“咦，这里不就是所谓的鲭鱼街道吗？”我们一边讨论一边让所有人都品尝了代表此地经典美食的鲭鱼寿司。
店里的人说，“花折”是个美丽的地名和店名，这名称的由来，据说是因为以前上山修行的僧侣总会在途中攀折野花之故。
吃了好吃的东西补足了精力，我们终于下山来到了怀念已久的梅木。我们先去参拜明王院，再左转进入久多。5月的久多风光自是和之前秋天、夏天来时不同，初夏的阳光灿烂，久多却安静一如往昔。志古渊神社未尝稍变，我们在小巧的邮局确认了去往常本家的路，总算平安抵达常本家。距离上次来访又过了十年，我从大学退休也已经有七年了。常本女士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健朗，但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家里面引用山泉的厨房还在，但已舍地炉改用煤气炉了。
还有一些教人悲伤的消息。那间我第一次前来演讲的小学已经关闭了，久多显得更加落寞了。
花笠舞原本就是由地方民俗保存会举办的，仍将继续举办下去。但整体而言，今后的久多将变成什么样子，着实令人担心。尽管如此，佐喜子女士依然充满活力。
“来时的路上，辛夷花开得很漂亮呀。”我说。
“常言道，辛夷花开得好，这一年稻米也会丰收。”她回答。
然而1993年全日本的稻米收成都不好。不知久多的情形如何。
归程仍如以往，其中只有一小段路是在滋贺县，绝大半则是绕着京都的左京区游走。这些地区中几乎感受不到一丝都会的风情，却深厚地累积了人们为了营生的种种努力。来到繁华的市区，蓦然回首，身后则是和“隔绝”一词十分契合的寂静山村。
不时会有野生动物闯进京都市区，山上的动物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只要深入左京区的山里，答案立现。原来鹿、熊、山猪就生活在人们的周围。京都的街道，人会经过，鲭鱼会经过，山里的野兽们也会经过。
仰望群山，我不禁又思索起人类的种种行为。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来，我始终对久多热情不减，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无可否认，曾经高涨的情绪有时也会蒙上忧愁的色彩。现在，我只祈祷常本佐喜子女士能够永远平安健康！
（摘自《京都思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1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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