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思想·观察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3年07月01日 星期一

    打工女孩: 从乡村到城市的变动中国

    [美]张彤禾 著 张 坤 吴怡瑶 译 《 书摘 》( 2013年07月01日)

        提要:

        在中国,外出务工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绝大多数外国媒体都报道过工厂内部的恶劣环境,许多写中国农民工的书也并不真实。我希望能写点儿别的,我尤其对女性感兴趣。背井离乡,她们得到最多,或许失去也最多。  

        我是在一个叫林雪的朋友家里见到敏的。林雪为一家杂志撰稿,杂志的目标读者是打工族。我之前跟林雪说起我在给《华尔街日报》写一些有关年轻打工女孩的文章;林雪的妹妹在工厂打工,还邀了一位同事一起来,她就是敏。她矮小结实,一头卷发,眼睛乌黑,目光敏锐。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小,她可能十五岁,或十四岁,甚至十二岁,像一个穿着工装裤和运动鞋的假小子,不耐烦地盼着长大。她有一张娃娃脸,圆圆的,对世界无所保留,神情里充满着孩子的怡然自得。

        “我从湖北的农村出来,家里五个孩子,我老二,”她对我说。“父母是种地的,家里条件不好。”

        我们认识的那天,敏跟我说她的人生规划。她要在东莞工作七年,寄钱回家以报答父母养育她成人,这也反映了中国传统的观念:孩子要报答父母,感谢父母的生养之恩。等她二十三岁的时候,欠父母的恩情已经还清,她就会回到老家,找个人结婚。

        刚来东莞的时候,她打工的厂子是一家生产闹钟、计算器,以及显示世界各个城市时间的电子日历表的香港公司。2003年3月,敏去面试的时候觉得厂子看起来挺体面的,大楼贴着瓷砖,庭院里铺着水泥,金属的伸缩式大门紧紧关闭。这种好印象直到她被录用并进到厂里面才有所改变。十二个工人挤一间睡房,上下铺紧挨着厕所;屋里又脏又臭。食堂的伙食也不好:一顿只有一荤或一素,米饭和一碗寡淡得跟水似的汤。

        流水线上的工人从早上八点连续工作到半夜——工作十三个小时,另加两顿饭的休息时间——而工人们连续很多星期每天连轴转。有时候周六下午不用加班,那就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时间了。工人一个月挣四百块,算上加班费接近八百。敏一想到未来十年每天都要坐在流水线上就充满恐惧。她才十六岁。

        敏在附近的一个商业学校报名上电脑课。晚上不用加班的时候,她就省出晚饭时间,去上几个小时的课,学打字,学电脑制表。

        2004年2月的一个周日上午,敏从香港公司辞职了,她去了人才市场。许久以后,敏还记得她第一次去人才市场的情形,有些细节像梦一样让她难以解释。敏很紧张。她什么都没带。她找工作的全部策略可以浓缩为四个字:放低目标。“你不能想找规格太高的公司,”敏后来说,“那样会被拒绝,很快就失去信心。”在一家电子公司的摊位上,一个招聘员要看敏的简历。她从没想过要准备一份简历。招聘的人让她在一张申请表上填写工作经历。她连笔都没带。但最终敏被录取,这份工作来得太突然,敏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二天敏成了设备部门的一名文员。八个工人一间房;一餐伙食包括米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办公时间一天十个小时,有时候周六或周日休息。敏一个月赚八百块,是她过去那个工厂基本工资的两倍。

        敏下班的晚上,我会到她工厂门口和她碰头。敏和我绕着她的工厂走几个街口,然后挑一家便宜馆子吃晚饭。她经常点一个荤菜,一个炒素菜,一条两人份的鱼;如果我们碰头的那天临近发薪日,她会坚持由她买单。有一次她表哥在,他带我们去吃麦当劳。敏盯着她的巨无霸看了很久,头低到桌面直到汉堡和视线持平,然后一层一层地吃掉——面包、西红柿、生菜,牛肉。她从没来过麦当劳。

        我第一篇写敏的报道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之后,我们在她工厂附近的一家糕点店碰头,我给她带了一份报道的翻译稿。她看的时候都没碰一下蛋糕和冰豆沙。她又读了那篇文章好几次,后来给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看看我过去的样子,她写到,我发现我真的变了。

        前不久还想得到的东西,敏现在却已经厌倦。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里面地位最低的一个时,加入办公室的兴奋感很快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把工作丢给新来的、最年轻的同事。

        5月下旬,敏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有个惊喜给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哈哈。

        她在工厂大门口等我,我看到她把头发拉直了。发尾呈不对称的弧线,她那少女式的长卷发不见了。敏告诉我,她在发廊用药水烫了三个小时,花了一百块钱。她刚拿到头一份整月的工资。

        “我昨天交了辞职信,”敏说。

        这就是敏的惊喜:她拉直了头发。她也将辞职付诸行动,跳回到不确定的状态。

        6月底,敏意外地晋升到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她的工作就是站在烈日下的人行道边,说服路过的人加入她的工厂。那个月底,老板也批准她离职。敏又去了人才市场。她在原来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刚好做满二十四天,凭这个她能建立起新的事业。敏第二次去人才市场,心里完全清楚她应该怎样做。她只接触那些人力资源部空缺的公司。在神兴橡胶工业公司的摊位前,她跟招聘员说她在人力资源部工作过一年。“如果你说的时间短了,”她后来跟我解释,“他们会觉得经验不够。”她被录取了,工资比前一任员工涨了五十块一个月。  

        敏两天后开始在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上班,她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日休息。她这一级的工人四个人住一间房,里面有洗手间和电话。她一个月挣八百,包吃包住如果她做得不错,还有涨工资的机会。

        敏的新工作是记录工厂四百名工人的聘用资料、员工表现、惩罚记录以及工资。她对办公室政治也更为应对自如了。但小工厂也有小工厂的问题,敏也渐渐发现了。工作场所杂乱无章,她的职责也不明确,敏紧赶慢赶才能做完所有扔给她的活儿。 

        2004年8月,来这里两个月之后,敏领了工资就走了,跟谁也没说。她在工厂附近的一家旅馆过夜。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撬了她的门。小偷拿走了九百块钱和她的手机,这是她唯一保存东莞所认识的所有人号码的地方:介绍她新工作的前同事,出来后交到的朋友。

        2004年夏天,敏的手机被盗后,她从头开始构建新的生活。她给表哥打了电话——那是唯一一个她背得出的号码——他帮她同我重新取得了联系。敏回到了人才市场,在一家香港人开的手袋工厂的人力资源部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是每个月八百块,不加班,星期天休息。她十八岁了,这是她一年内换的第四家工厂。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敏在她工厂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她穿着为回家买的新衣服——生平的第一条牛仔裤,斜纹夹克,还有一双粗跟靴子。她邀请我去她们村过年。

        冬天回老家过年,在农民工的日程中是一件核心事件——在春节前后的六个星期里,大约有两亿中国人乘坐火车旅行。随着新年临近,即将到来的旅行变成了工厂世界里最大的当务之急。在长达多个小时、甚至多天的旅程中,车上厕所堵塞,水龙头没水,人们蹲在过道里,双手捧着脑袋。乘客们极少抱怨,即便在最糟糕的条件下,他们还是好脾气,各自集中精力照看着身边的行李。这是春运列车总是如此拥挤的另一个原因:没有农民工不带礼物回家的。

        敏带回家一件羽绒服,一盒主要成分为驴皮的传统中药,一个她工厂生产的钱包,雀巢奶粉,饼干礼盒,两件男士正装衬衫,一个装满糖果的心形塑料盒,和一千块钱——她一个月的薪水,紧紧折成方形的一沓。她自己只带了手机,MP3播放器,还有一个化妆镜;其余的一切都是带给家人的礼物。这是2005年2月,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礼拜。

        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我们在疯狂的人群里突围,终于挤上了7:32分开往武昌的过夜硬座快车。

        对敏而言,时间过得太慢。这只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长途旅行。她望望窗外;看看表;玩弄手机。她每隔几分钟就跟我汇报,—直到我让她闭嘴为止。  

        午夜刚过,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欢迎来到湖北,敏的老家。我们勉强睡着了。凌晨三点,走道对面的一家人突然醒了,就像弹簧突然跳起,开始大声谈笑,声音传遍车厢,仿佛正是下午时分。6:57分,我们到站了,坐大巴回家。

        10:12分,大巴过了长江,敏突然醒来。公路上每经过一个城镇,她都会把名字念出来:黄石,梅川,黄梅。“我们快到了,”她说,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紧张。

        敏的妈妈陈美容已经等在大金镇外的路边。她四十二岁,眼窝很深,棕色眼珠,颧骨很高。她笑得开怀,露出许多牙齿,敏回家的第一天里,我就没见她的笑容停过。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在通往她们村的路口,敏的妈妈叫了一辆有当地特色的出租车:一辆摩托,后面拖个铁皮车厢,下面装两个轮子,架了几块窄窄的木板当座位。里面坐着五名年轻女子,都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宽松夹克。车子突突行驶在土路上,到了一片两层砖房跟前,我们从车上爬下来。敏的爸爸沿着小路走来迎接我们——他瘦削,苦相,笑容疲惫。家里很安静。敏的妹妹和弟弟都去亲戚家了;另外一个妹妹在家里看电视。敏进门的时候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屏幕。

        我们一边吃着猪肝面和煮蛋——敏的妈妈为了欢迎她回家,特地在她的碗里放了三个蛋。敏一回到家,就开始引导家人走向文明。有雾的早晨,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关窗;她对母亲说,湿气对身体不好。早饭后,父亲点上一支香烟,被她一通教训:不应该抽烟,要用茶水漱口,不然牙齿会变黑。敏在家里四处查看,一样样指出她想要改进的地方:安热水器,洗衣机,院子里铺上一条水泥道。在农村人家,往地上丢垃圾,灭烟头,吐痰,都是司空见惯的;每隔一会儿,家里人就会清扫起来,把垃圾丢到院子里。敏在孩子们的卧室一角放了个塑料袋,要求弟妹们把垃圾丢到袋子里去。我看到她对母亲重复这一指令。 

        吕家的房子楼下有个大房间,两厢各有一间卧房;孩子的房间里有两张双人床,电视机整天开着,音量调到最大。起居室周围的房间各有不同的功能。楼上的地面有个深坑,用于存放粮食,整块的生猪肉和咸鱼挂在钩子上,还有一间房堆满了齐膝深的棉花。房子的一侧是厨房,烟火烧得墙壁乌黑,另外一侧是牛棚和黑母猪与猪崽的圈。鸡在人脚边走来走去,把蛋下在厨房的碗柜下面。

        敏回家的第二天,带着三个弟妹和两个表弟去了最近的城市武穴,乘大巴要一小时的路。她仍然惦记着改善家里的条件:她想买饮水机,还有吹风机。集市上很拥挤,人们都在办年货。敏带着孩子们穿行在商铺间,为家里买东西:袜子给爸爸,新毛巾给客人。还有洗发水。她使劲还价,花九十元买了个饮水机,二十元买了个吹风机。她还买了一次性塑料杯,这样更卫生;家里人混用几个瓷杯,又不常洗。

        年三十那天,敏的全家,还有所有叔叔伯伯的全家都去给祖先上坟。回家后,敏的父亲拿了一方红纸,认认真真写上给灶王爷的祝词,他在大门上贴了对联。晚上,全家人燃放烟花,看电视播放的春节晚会节目。大年初一,孩子们起得很早,按照传统,大年初一要去村里拜年。

        春节后,敏放弃了改造家里的计划。饮水机干了;大家都开始重新使用瓷杯子。塑料垃圾袋放在角落,已被遗忘,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敏转而集中精力准备再次离家的旅程。

        大年初五,我们跟敏的父母道别。第二天早上八点,火车到达了东莞。走出车站,搭公交车去工作。当东莞那些工厂开始出现在车窗外的时候,她一幢一幢望过去,一言不发。“家里是好,”最后,她说,“但只能待几天。”

        自从敏过完年从老家回来之后,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工作上学不到任何新东西,敏决定按兵不动。夏天来到珠三角,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摄氏度以上。夜晚宿舍里很憋闷;车间里化学品的气味太刺鼻,时不时会有年轻女孩在流水线上晕倒,被人抬出去。进入盛夏,人们的雄心往往暂时停歇,就像动物休眠。

        但影响敏决定的不仅是天气而已。2005年6月的一个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今年我就待在这里了,”敏说。“明年,过完年之后,我就辞职找新工作。”

        我们继续聊着天,我逐渐明白了她刚刚说过的话:她为未来的生活画好了蓝图。

        那是2005年9月底, 敏又跳槽了。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在一家五金厂的采购部当助理。  敏的新工厂生产电源、电脑显示屏以及DVD机的金属零件。她的工作时间长达十一个小时,隔周才休息一个星期天。她每月收入有一千元;如果好好做,可能会提升她当独立的采购员。她开始读一本题目叫《生产计划与原料采购》的书。

        敏在这里干了五个月之后,升职担任了厂里的铸件采购员。这是她的一大突破,新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两百元,还有每月六千到一万元的回扣收入。上任的头半年,她一共存了三万元,寄回家一万一千元。她第一次违背父母的意愿在城里开了一个银行户头。他们希望她把钱都寄回家。

        我们坐在她的厂子附近一家商业广场的麦当劳里。敏点了冰咖啡和薯条;她现在经常出去吃饭。我记得两年前,她平生第一次去麦当劳的情形,她低垂着头,凑到巨无霸汉堡跟前,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地吃掉了她的汉堡。

        2006年夏天,敏回了一趟家。她给家里带了一台长虹彩电、DVD机,还有五千元钱。她给父亲买了一件价值八十元的衬衫。那是他生平最好的一件衬衫,敏在家期间,他一直都穿着。

        2007年春节,我又回到了敏的村庄。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因为家里有人结婚。参加完婚礼,我余下待的时间过得很快。最后一天早晨,敏送我去公交车站——她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回东莞。她穿着一件西瓜红的系带外套,黑色七分牛仔裤,还有高跟靴。

        在车站,我坐上了开往武汉的大巴。我从车窗里向外挥手,敏笑了,也朝我挥手。天开始下雨,她冲到附近的小店里去躲避。我的车开走时,我看到敏正专心地往手机里输短信。她在琢磨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跟往常一样,她总是胸有成竹。

        (摘自《打工女孩:从乡村到城市的变动中国》,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3.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