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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6月01日 星期五

    上课记:九零后大学生的思想与生活

    王小妮 《 书摘 》( 2012年06月01日)

        对于九零后,王小妮说:我听到的几乎都是对他们的批评。他们毫无准备,在人间刚一露头就被密集的贬义词团团围紧。但是,吃着这土地上的粮喝着这土地上的水,他们自然要长大要成人。

        或许,这样温情脉脉的话语之所以难得听到,正是因为人们对于他们并不真的了解。

        一本书的传递——北岛《城门开》

        带了香港牛津版的《七十年代》去上课,一个学生翻看它。我说可以借给你看。他拿到手上说:哎呀,这么沉啊!    

        一个女生告诉我,她平时读书,文学少,厚书少,多数是图片什么的。    

        网络时代加剧了对图书的忽视,典籍和名著都有退后和失效,学生也不再唯老师是听,由个人兴趣引发的对某些信息的探求和研究,很多都远超过老师。

        有学生向我借北岛的《城门开》,书交他之前,我急着往《城门开》里夹几页白纸,嘱咐他记记感想。大约三个月后书还回来,没留只言片语,那几页纸也没了。这事让我想测试一下,像《城门开》这本不厚的书,一个学生要看多久。有20个人自愿报名读它。我说有两个条件:一、要写书评;二、我要测试你们的阅读速度,抓紧看,抓紧传递。他们突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老师,就像传一只漂流瓶吗?原本,我想到的只是传递一本书,没想到这其中的游戏感。  

        第一个星期过去,我问了,只有一个人看完了,我催他们说这可是测试。一个月过去,有12个人读完这本书,平均每个人两天多,都写了读书笔记。余亨报名晚了,排在最后,他自己去买了三联版的《城门开》,读后,写了相当有见解的书评。    

        即使想读书的学生,也常常不知道该读什么书。买书太贵,他们承担不起。图书馆匮乏,听说书籍混乱,每本书都待在它不应该待的书架上。而图书馆阅览室被考研大军霸占了,只要占座人说考研,其他人就得让位,秋天以后,这成了校图书馆的潜规则。年底的校园,考研的组成了最盛大壮观的群体。体育馆看台一角有个背英语的,一经过,我就想到对天狂吠。    

        四个学生在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和我联系,都说终于结束了。很多人好像是被外星球力量推动着才去考,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个程序,它完成了,对自己有交代了,拜拜。    

        本学期还介绍另四本书给学生:《夹边沟记事》《寻找家园》《国家记忆——美国国家档案馆收藏中缅印战场影像》《中国在梁庄》。

        发 问

        我擦黑板,一男生过来说应该他来擦。我说,谁写的字谁擦,很正常啊。他说,老师说的,学生就该给老师擦黑板。我问,哪个老师?他说,老师都这么说。    

        事实上,和2005年相比,唯唯诺诺的学生正逐年减少。    

        沙嘉在作业中说:我尊重所有有脑袋的人,但别用别人的脑袋来衡量我,我的脑袋就是三角形的,怎么了!    

        有一次课上要讲的内容多,挤掉了新闻,课下多人来问,为什么今天没新闻?    

        对新闻内容他们也会较真,有学生问:今天新闻里为什么没有提到贵州六盘水的学生食堂?    

        梁纪元问我:老师说最后一课放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为什么没有放?    

        期末,梁纪元给我发了两封邮件,第一封较委婉,第二封较直接,探讨熵以及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正是他的邮件,让我感到他们对人群间合力和集体感的渴求。    

        我们的课上作业中有一项:给一幅图配写诗歌或有诗意的文字。课间,肖会会过来问:老师,没有感觉怎么能写好诗,诗意是很难说的,即使我们读过很多诗也不是全有感觉啊。我说,我非常同意你的说法,你是在维护个人感觉的真实性、纯洁性,今天的练习只作为替代考试的思维训练。    

        期末考试前,我提示他们考试作弊后果严重,下面有个女生猛然站起来,很大声地说:谁说作弊就是坏人!    

        旅游学院的吕翼和赵一帆、陈帅一起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我参加了第一次活动,学生不多,自由也有新意。读书会是学生间自发的,有严谨的章程,大家交流图书和读书心得,不挂靠任何学校社团组织。现场有个发言环节,材料化学一男生发言;他太紧张了,有点手足无措,相信平时他发言的机会一定相当少。记得当时吕翼说了一句:理科学生被害更深。    

        一个学生发言说: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改变社会。    

        下面有人插言:你一个人能改变吗?    

        另有人接话:要是真能改变,就不是人了。 

        冷峻的赵一帆让我看到大学生中间的行动力,是从他那儿我知道了“喷嚏网”,此后每天都要去那儿看看。    

        年轻人内心里不是没有问题和质疑,只是交流多在同伴之间,此外很难求解和表达,他们一旦发现自由表达的空间,会全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空间的稀缺狭闭,使他们失去对对话环境的信任,发觉话不投机,会立即打住话头退避,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常态。当一件事情的决定权完全在对方,很多的人会选择投其所好,免得自己受损。    

        正选择毕业论文选题的学生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网络文学?不好写,资料太少,提醒你,可别写韩寒啊。    

        回答:知道,某某老师不喜欢韩寒。    

        也别写张爱玲啊。    

        又回答:是啊,某某老师也不喜欢张爱玲。

        人类身上的发问本能,不该因某某某不喜欢而退化消失。

        给大四上课

        刚看到课表上有大四的课,就想这课不好上。毕业班已经基本没课,考研的,找工作的,实习的,早已各寻出路,大学管理者制定的所有奖惩条例对他们都已经失效,只等离校的人,很难再关心什么诗歌。    

        虽然早有准备,不上大四的课还是很难体验那种“冰冷”。平时来听课的约有三分之一到一半,超级安静,默默进来默默离开,除了同出同进的几对男女生,其他人互相之间都很少说话。这个班刚入学我教过,三年前的他们绝没这么沉闷。课间休息,教室里无声无神,我很想把这些年轻的脸一张张还原回刚进大学的样子。甚至我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想法:他们身上还流着血?那血还红吗?会不会已经变成了白色蓝色?如果眼前这些年轻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激情了,人生的后几十年该怎么过,从他们身体的哪些部位还能调动出新的力量,支撑这些生命继续活下去?    

        我曾想过,取消这个班期末的“读诗专题”,担心没人报名,担心冷场。虽然,尽力不表露失望,但是我有点灰心。    

        变化发生在课上。那天讲到歌手崔健和黄家驹的诗意作品。崔已经很少人知道,而黄的照片一出现,有人叫出来:黄家驹!很多人紧跟着振奋。那次课选了黄家驹的几首歌词和一段演唱音频《海阔天空》。放到《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下面从个别的轻声跟唱到很低沉的多人跟唱。我很意外,像有一道光亮划过,照见这夜晚教室里的每个人。临时决定把这首歌放第二遍,大家一起轻声哼唱完这首《海阔天空》。我祝福他们:希望你们将来不要怕跌倒,无论怎样都别忘了你还存有理想。下课后,有五个人过来对我说:黄家驹啊,是他陪我度过中学时光。

        并不是课上得好,是黄家驹意外地成为媒介,让这些即将离校的大学生回到自己的中学时光,越是看不到未来,旧时光越显得珍贵,越值得回味,越能抚慰“苍老”的他们。    

        黄家驹之后,心不在焉的课照旧。我早注意到,教室靠门一侧坐的人,总是多过靠窗的。我想,靠门的位置受欢迎,大概铃声一响冲出教室的距离最短吧。快期末了,我说,幸亏这是教室,要是飞机机舱,恐怕空姐要请你们坐得更均匀,都靠一侧,怕压偏了飞机。梁村在下面说:老师你看看投影。我转身看装在黑板一侧的投影屏幕,它偏装在靠门一侧。梁村说:坐到这边看得更清楚。原来是我一直在错怪他们,一直以为他们准备夺门而逃。    

        最后的读诗课没取消,全班76人,有15个人给大家读诗歌。那晚上我收到一个他们集体送出的本子,上面写满吉祥话。天啊,四十多年前,我刚上初中就要全家下乡,当时收过类似的本子,2010年底又收到了平生第二本。    

        12月3日早上,远远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走近,眼熟,应该是我的学生。越近反而越不敢认,校园的早上,穿西装的年轻人太少见了。他也在看我,有点不自在,人瘦,西装有点大,不合身,两只手直拉衣襟。是毕业班的王强。    

        我问他,去应聘?    

        他说是,要求穿西装。    

        我问,不准备考研?    

        他说,不了。    

        实在没忍住,我说:不习惯看人穿西装了,这身衣服一穿,真把人显老。   

        他淡淡地笑一下。    

        后来,王强没再来上课,我问了,他应聘成功上班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今后将整日套着西装上班,知道他能自食其力了。在王强作业中找到以下三段:    

        1.(梦想)在你面前我是君子,在钱面前我是小人,我很想做君子,但是,钱给我戴上了小人的面具。    

        2.(解读一幅画)    

        太阳照得大地风平浪静

        我们看太阳时波涛汹涌

        3.(一段诗歌记忆)初三刚开始,我就不停地写所谓的诗,每一次作文作业和考试都是用诗来完成的,一方面我不爱写作文,另一方面我觉得诗歌可以表达我的想法。我一直在坚持,但到了中考我退缩了,害怕了,怕因为写诗影响成绩以至(致)考不上高中,我无奈地放弃了。我后悔过,真的,我多么希望自己当时坚持住!

        这就是我和毕业班学生间的一些事情。有人打击我说,不管你做什么最终都会白费,他们走出校门,很快会被社会吞没,丧失自我,随波逐流。我不相信人人如此。  

        唯有生命真实可贵

        何旭萍发短信来问怎样才能拍到我说的“活着就是挣扎”,她正急呢,快交不上影像作业了。我建议她去附近的码头看看,结果她被看守码头的给轰出来。    

        一个月后,春运刚开始的一个夜晚,连续收到她的三条短信:    

        老师,我在挤火车,现在挤在厕所旁。    

        厕所的连接口洗脸这里,真是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事,真是一大奇迹,人肉火车啊,没有任何可动的地方。    

        厕所里就有五个了,中国啊,我上车的时候就恐惧,坐立不安。    

        听说何旭萍北上买的高价站票,花了七百多。   

        何旭萍啊何旭萍,现在她该清楚,现实可不是一篇作业,哪个真实哪个虚幻,你将不学自通。    

        和我读大学时候比,现在的学生看起来轻松懈怠。但我的邮箱里常收到他们发来的诗歌、散文、剧本、书评、影评、感想、意见、求职信、策划书。春运期间学生们在火车站整夜排队却买不到车票的维权信,经多人以不同方式转给我。所有这些都和大学课堂无关,这些也是他们正自觉“学习着”的行动力。    

        我个人不欣赏激昂愤慨,拍案而起,我那代人的特征不该平移切换给下一代,他们有理由更理性更淡定更包容,具有多向度的价值取向。但是,我也听到这样的故事:    

        学生:老师,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上学期就为争当学生会的头儿,两伙人在校运动场看台上打起来了。    

        我:谁打谁?    

        学生:一个男生被一女生叫来的一大帮男生追打,真打啊,都有人打电话报警了。    

        我:为什么打,就为争着当头儿?    

        学生:真开眼了,恐怖吧。    

        我:当头的吸引力那么大?    

        学生:当然,有权有钱啊。    

        就在类似故事发生的同时,更多的是下面的故事:    

        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大一问题特多的小姑娘啊,老师,后来我得忧郁症了。   

        一个男生告诉我,那天有个同学发短信说:咱们俩一起去死吧。男生回答好啊,你快来吧,我先把你杀了。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超平静。我说:怎么就说到了死,这不是随口说着玩的。他说:就是嘛,所以我没搭理他。    

        刚开学,有个即将毕业的女生跳楼轻生。虽然我不认识她,仍旧有四个和死者相识的学生跟我谈起这事。唐惠子手搭在讲桌上说:老师,她到底为什么呀,漂漂亮亮的,平时可爱说话了,当过主持人,一直很阳光的一个人啊,说走就走了?    

        上课铃都响了,唐惠子还不离开,好像要追问出结果。我完全无语。也有人流着眼泪告诉我,跳楼者得了忧郁症。    

        当知识不能改变命运之后,这些在黯淡的角落里的年轻人靠自身散布的微小光泽存在,他们最后可依赖的只有生命的本能,以求得自己的精神支撑。如果有人要说“90后”注定了就是一代可怜虫,他们又是被如何造就的?四下里看看,哪个人不是可怜虫。我们的“90后”不是来自火星,不是来自恐龙蛋,每个都是这土地上平常父母所生。在生命面前,谁有道德优势?    

        我想用两段选自网络的话作结尾:    

        署名“不想说这事”的网友帖子:为什么各个年代的人都要受上代人的指责呢,为什么总要说一代不如一代呢,就不能反过来说说吗?总的来说还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呀!    

        微博:不是因为那个年代多么好,而是那个时候你年轻。    

        (摘自《上课记》,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12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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