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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6月01日 星期五

    邓广铭四两拨千斤

    郝 斌 《 书摘 》( 2012年06月01日)

        本文是作者回忆他与邓广铭在“牛棚”里的一段往事,读来却似荒诞小说。“文革”的闹剧我们时刻不应忘记。

        北大历史系的“牛棚”,起于1966年7月底,大概在1969年的5月底或6月初,早晨刚刚起床,一位“工宣队员”来到关押我们的三院101室,对杨人楩先生说:“你可以回家了,现在就收拾行李!”三年了,这是我们一直盼望的话,如今听到了,却又有点突然。我们人人血流加快,杨先生可以出去,那不就是我们的一点希望火光么?

        行李收拾好,“工宣队员”领着杨先生到了隔壁看守室。留在屋里的我们,一个个床上趺坐,大气不喘,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目光碰到一起,要赶快避开,心里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候,隔壁忽然传来杨先生的声音:“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来那间屋的墙壁上,有一幅毛泽东的挂像,想必是“工宣队员”同杨先生说了什么,要他走前有个表示。

        隔了一天,邵循正先生也放出去了。他同样被领到隔壁,原来这是必有的一个“出棚仪式”。

        邵先生放出之后,希望之火在我们心里烧得更旺。有点空闲,都会悄没声地收拾一下零碎物品。胆大的谢有实,不掩饰他急切回家的心情,还刮了胡子。那个时候,还没有塑料口袋之类。不约而同,我们谁都不再洗衣服了,免得衣服没晾干,门口喊出的名字是自己,湿衣服没处放,行李不好打包。洗脸的时候,也不打湿毛巾,擦一擦就行了。后面几天放得很快,有时候两三个人一块出去。出去的人,行过“出棚礼”,再回房间来拿行李,临出门的时候,对留下的人会回过头来多看一眼,这一眼,是安慰?是同情?还是明天棚外相见——说不清楚。101室,一个挺大的房间,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双层床一张挨着一张。两床之间,仅容一膝,要侧行才能出入;如今,再没有拥塞、压迫之感,反倒显得有点空空荡荡了。

        “牛鬼蛇神”一个一个放出去,最后剩下的是邓广铭先生和我。我们接到通知,搬到38楼去住。

        38楼是历史系的男生宿舍。住进这里之后,既不叫我们劳动,也不让我们参加会议。两个人相对枯坐,手里只好各捧一本“毛选”。真亏得有这本“毛选”,否则,连手往哪儿放,我们都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身边没有专人看管,这是一大变化。开饭了,我去食堂买饭,邓先生常常要我代买。到这个时候,就是买个“甲菜”,也没有人过问了。邓先生多半要吃“甲菜”。

        楼道里很脏,到处都是垃圾。早晨,我打扫完房间,顺便扫扫门口的左右两边,有学生见了会说:“算了,扫不完的!”我们慢慢感到,周围的学生,没有三年以前的那种敌意了。时间一长,甚至感到学生对我们却有几分怜悯或同情,我们生活在这里,不必太过紧张。

        有形的“监管”,明显松弛下来,可另一根无形的绳索却紧绷起来——清队的“政策攻心”,一波接着一波,攻得人坐卧不宁,一直攻到我们房间里来。

        那时节,迟群、谢静宜以“军宣队”身份“进驻”北大、清华,“占领上层建筑领域”。这都是当时的用语,大会、小会上这样说,报纸社论上也都这样写。“军宣队”来了之后,自然要以“占领者”的身份实施号令。第一要务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即清理出隐藏在教职工里的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至于走资派,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儿,只待随时处理罢了。而清理隐蔽的敌人,与对待明火执仗的“走资派”大有不同,“军宣队”说,要去“深挖”才行。

        迟群、谢静宜在这方面有一个得意之作,据说获得了上面的首肯,作为经验,行文全国,予以推广。这个得意之作,当时有个名称:体现宽严政策、实行政策攻心。在北大的具体做法就是:东操场上举行全校教职工大会,几千出席者。大会的第一个程序是“从宽”。即有某人走上台来,当众坦白说,自己参加过“中统”“军统”之类,过去隐瞒多年,如今在中央派来的军宣队“政策感召之下”,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痛下决心,我要“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全交代出来,说到这里甚至语带呜咽。有的还要妻儿老小一同登台,“重演”一遍在家里如何劝夫、劝亲,几经反复,最后选择了坦白自首,走上光明大道的一幕。有道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坐在台下的我们,谁不明白这是事前导演,甚至排练过的? 

        坦白者的话音一落,“军宣队”的负责人登台讲话,郑重宣读,坦白者的罪行已经交代清楚,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决定免予追究,如此等等。正在一旁低头待罪的坦白者,被允许走下台来,径直回到本单位的“革命群众”之中,队伍里还会迎以掌声,从此,他就成为“人民的一员”了——这叫做“政策当场兑现”。

        “宽严大会”,自7月21日至8月27日,一个多月里连连开了四次,竟然清出叛徒3人,特务55人(其中潜伏特务就有17人),历史反革命分子21人,现行反革命分子9人,地主、富农、坏分子14人,以上各项加起来共有102人之多——掐指一算,这个数字,又抵得上聂元梓的半个“牛棚”!迟群、谢静宜演的这一出,造出了多少冤情孽鬼,但“上有好者”的责任不可不论。今天说起此事,谁也不能过多责难坦白者的不实。抛开“上有好者”和迟、谢的帮衬,那就混淆了原生、衍生的关系。主从不分,过多责难坦白者,无异于让坦白者二次受辱,那样如何能够正确总结历史教训?

        接下来还有“从严”的一出。坦白者入座甫定,台上一声高喊:“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被押者此刻甚至还在懵懂之中,就被身边早有准备的两个年轻人,各扭一臂,押送到台上。接着,是被押者所在单位的“代表”登台,历数他某年月日各有什么罪行等等。言之凿凿,由不得你不信。“军宣队”负责人跟着再以书面决定方式郑重宣读,根据“抗拒从严”的政策,???至今拒不交代,决定给予从严处理。一声“从严”,从操场出口的地方开进一辆吉普车来,一直开到台下,身着警装的人,把被从严处理者当众上铐,推上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此时台上通过高音喇叭高呼口号:“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全场响应。此时“军宣队”再次讲话:“现在坐在群众中应该从严的对象,不是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但为了给予坦白从宽的机会,今天就拿出一个典型,给做个参考。如对你们有参考价值,回去就向宣传队竹筒倒豆子,老实交代问题,免得走上绝路!”话语不多,极具威慑力量。

        偏在这个时节,历史系军宣队高队长推门进入我们的房间。他就像没看见我,坐下来面对邓先生说:“邓广铭!你是不是还有没交代的问题?宽严大会之前,还是你的机会!”说完这个话,不等邓先生回应,抬起屁股走了。隔了三天,这位高队长又推门进屋,还是同样一句话,说完又抬起屁股走了。如此两来两问,邓先生好像也不能不为所动,他沉默了。我在一旁看了,也觉得事情严重,替邓先生捏一把汗。到食堂替他挑个适口的“甲菜”,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又隔两天,高队长第三次进屋,还没有开口,邓先生倒先说话了:“我有问题要交代!”依照常理,这个时候,高队长应当让我回避走开,或是把邓先生领到另一间房里单独交谈才对。不想,这个时候的队长视我如同无物,并不叫我回避,他伸手掏出笔记本来就记。我呢?我先想到的是自己。此情此状,足可表明我不是这次清队的目标,这一点可以确定无疑,但是,高队长不让我回避,也就是说,他不担心我把事情泄漏出去,这又表明什么呢?不用说了,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能指望出去——心里这样想,我的耳朵还是竖起来听。只听邓先生说,他参加过一个党派,叫做“独立党”,党魁是胡适;领过党证,001号,不过党证早就丢了;“独立党”还有机关报,叫做《独立评论》,出过好多期。

        高队长还要顺藤摸瓜,问这问那,邓先生说,这就是“竹筒倒豆子”了。高队长遂以从不曾有过的缓和语调说:“好!再想起什么,可以随时找我!”合上本子走了。在部队里,高队长是一位营级干部,做事相当沉稳老练,不是年轻的战士那样毛手毛脚。不过,今天,他脸上也挂出一点儿收获的喜悦。

        高队长走了,我有点沉闷,只能找点别的话头来搭讪。邓先生却一如平常,又同我聊起天儿来。

        在此之前,我们同处一室已近一个月了。日子怎么过的呢?手头除一部《毛泽东选集》之外,再没有什么书可读,也没有报可看,不允许我们昼寝,我们又不愿枯坐,剩下来,只有手里拿着“毛选”,相对聊天了。这一年,邓先生62岁,我35岁,他治史阅世的年头,比我的岁数还多。他对人、对事常有自己的看法,记忆力又极好,天南地北,不管说到什么话题,就像现在上网搜索一样,能链接出许许多多相关的人和事来,我听起来,倒也是苦中作乐。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能同邓先生相与一室,不仅心境舒缓下来,还能增长见识。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提到施蛰存,我问邓先生,三十年代为什么同施有一场笔墨官司,弄得鲁迅杀出来助阵。邓先生说,那是他当学生的时候,见施蛰存对一段引文解释有错误,就撰文纠正他,施蛰存硬不认账,邓先生说,他与鲁迅并不相识,是鲁迅自己杀出来指责施蛰存。鲁迅说,那个青年人给你指出来的,全是硬伤,用语很挖苦,把施蛰存说得体无完肤。我们还谈到林语堂的《子见南子》。三十年代,济南城的一个中学里,学生排演了林语堂的这部话剧,剧本一反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观念,把至圣先师孔夫子描绘成一个登徒子式的好色之徒。对这种大胆的描写,反对旧礼教的青年观众,觉得新鲜,反响热烈。可是,山东的“圣裔”很多,争论最后变成了一场官司,层层上告,一直打到南京,弄得“圣裔”之中最显赫的人物孔祥熙,也站出来说话。邓先生说,他当时正在济南。他说出好多好多细节,听得我兴味无穷。这样的聊天,只有38楼两人一室的特殊环境,才得能够,而到“文革”结束之后,都要做自己的事了,更没了这种时间和机会。现在回想起来,另成了一番回味。

        书归正传。邓先生向“军宣队”的交代,我初听之下,心里一震,听到后面,简直是满头雾水。邓先生说的是实情吗?打从清末中国出现政党以来,掐着指头数,不论斤两算个头儿,加在一起,不过一二十个,这“独立党”,可从来没听说过呀!再说,胡适组的党,该是有案可查的呀——再一想,胡适,他是个“不党”的人物!现成的党他都不参加,居然会去自己组党,还当党魁?《独立评论》,倒是有这么一个杂志,是一个同人刊物,抗战兴起,停刊不办了。只要研究民国政治思想史,这是必看的一套杂志——总而言之,邓先生同高队长说的,听起来好像有鼻子有眼,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邓先生与胡适,确有一层关系。那是抗战胜利以后,北大从云南复员回到北平,傅斯年任代理校长,1946年5月,傅斯年刚刚到校视事,万事待理。这时候邓先生也到了北平,第二天,邓先生去看望老师、同乡傅斯年。邓先生回忆说:“他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便让工友搬了张桌子来,道:‘我现在忙乱得很,没有人帮忙,你来了正好帮我的忙。’”邓先生也没说二话,就坐在这张桌子前办起事来。邓先生的本职在历史系,校长室是一个兼职不兼薪的差事,连个名分也没有,来办事的人,出于礼貌,称呼他“邓秘书”,他不置可否。校长胡适,9月份到校上任,傅斯年腾出身来要去南京了。行前傅斯年对邓先生说:“我代理校长,你帮了不少忙,胡先生回来当校长,你还得帮他的忙。不能马上丢开校长室的工作不做。”邓先生唯唯。他跟以前一样,还是师命谨从。说起来,傅斯年是邓先生的老师,胡适还是傅斯年的老师,胡适当然更是邓先生的长辈。邓先生没有二话,在校长办公室的那把椅子上接着坐下来。到五十年代,我听邓先生讲课的时候,口耳相传,他坐过的这把椅子,已经定格为“胡适的秘书”了。而胡适这两个字,解放以后,含义不断丰富,“反动”色彩一天浓似一天,“胡适的秘书”的含义,似乎是胡适的所作所为,至少得知道个七成八成。因此一有“运动”到来,凡涉及胡适,邓先生就有压力。不过,前几个回合,都被邓先生挨过去了,可胡适的影子,还一直跟在邓先生身后没散。这回“牛棚”里所有的老教授都放出去,独独邓先生一人被扣下。“军宣队”的疑点,还在他与胡适的关系上,这是不言自明的事,除此以外,邓先生身上还有什么瑕疵可疑呢?

        我相信,邓先生出此一招,必有他的考虑。我以目击者的身份,提供如上事实,在此也试图作一点解读。

        命运操诸人手,不能全听摆布,这是邓先生的总路线。残酷的“从严”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样的事,以邓先生的性格,他断不会接受,他不是那种引颈就戮的人;戏剧性的“从宽”路,人格受辱,那更不是邓先生所能考虑的。两条道路都走不得,怎么办呢?这时候就显出来邓先生的老辣智谋,他将计就计,硬是从两不可为之间,推出一条顺水船儿来:你不是怀疑我与胡适的关系高深莫测吗?好!我就给你一个胡、邓之间的莫测高深——胡适是党魁,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党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至于那个“机关刊物”《独立评论》,从头到尾看上一遍,恐怕足要几个月,到得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说,军宣队高队长一听邓先生说要交代,以及接受交代时的神情反应,足已让邓先生摸到了虚实。邓先生知道“军宣队”手里没有牌,完全是诈。总之,邓先生同高队长这次谈话之后,占得了先机,下文如何,那就足够“专案组”去忙乎一阵子了——后来的事情,随着时移势易,果然满天的乌云,一阵风吹了个干干净净。两个月之后,1969年10月,邓先生、我随同全校两千教职工,到了江西省南昌县鲤鱼洲干校劳动。就是在鲤鱼洲,转过年来,1970年8月,还召开了第六次宽严大会,又处理了“叛徒4人、特务9人,历史反革命分子11人,伪军、政、警、宪骨干分子4人,反动党、团骨干4人,现行反革命分子4人,地富2人”等等,一共38人之多,这次会前、会后,都没有人对邓先生问起过“独立党”这桩事。

        邓先生爱好京剧,是一个高级戏迷,与马连良、张君秋、杨秋玲都是朋友。邓先生!您泉下有知,我能再为您唱上一段儿吗?先生,我扮个正净大面,您且听了:

        (白):迟群呵,娃娃,你中了老夫的拖兵之计也。

        (唱):迟群小儿忒张狂,

        把我邓某当寻常。

        任你宽严、严宽两张网,

        由尔捞来凭尔装!

        休道说生死权力手中掌,

        管教你晕头转向、出乖露丑撞南墙,

        ——鲤鱼洲头一样闯,

        秋水长天也风光!

        (摘自《万象》,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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