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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2年06月01日 星期五

    中国学校制度之批评

    傅斯年 《 书摘 》( 2012年06月01日)

        追忆在北京大学代理校长任内,事实和理想刺激我的思想,我很想写七八篇论大学的文字。卸任后,事忙,又连生病,除去一篇的大意以外,所有的意思忘得光光……

        到台湾大学校长任内已一年又十个月,开始即想写一小册,叙说我的大学理想,一直没有工夫,虽然也有几个意思在杂文里偶然提到,却并无系统的推论。每天为现实逼迫着,我怕久而久之,理想忘了,须知现实每每是消灭理想的。所以我在三个学期中始终不曾教书,虽然每学期开始前总想教一门课,在大学不教书是不过瘾的。然而教书不可不预备,一课两小时,也要至少预备一天或两夜,便分去做校长的时间不少。本学期仍未教书,正为想写《大学理想》。我希望这学年可以写成这本小书,但也不敢必。因为台湾大学校长之事多,是不能想象的,其生活不是可以羡慕的,半年内写成与否,还要看出的事多不多。

        在写《大学理想》时,我不是专论台湾大学。专论台湾大学不必写书,办事好了。我要“跑野马”,上下古今论大学制度,或者超于时空,这样才有理想。在写《大学理想》之前,觉得有写一篇泛论中国学校制度之必要,因为大学是不能独自生存的,它是学校系统中之一部,乃至可说社会之一部。大学要尽量成一“乌托邦”,说得硬些,与社会脱离,庶可以不受旧社会的影响,而去创造新社会,但这话终是写意的笔法。大学不能脱离学校系统,脱离社会,犹之乎一人不能脱离了人群。我去年在师范学院曾说过,台大要办好,必须师范学院先办好,因为台大的学生出自中学,中学的教员出自师范学院。师范学院好了,然后中学教师好了,中学教师好了,大学的学生才好。这是真话,不是笑谈。认清学校制度之一体性,所以写这一篇,作为《大学理想》第一序文。

        我不是教育部长,所以敢写这一篇文,假如我是教育部长,便不敢写了,因为我现在“不在其位”,所说的话只是我个人的话,无关实行,至多也不过是一个对教育有些经验、有些理想的人一时的想法,所以敢大胆去说。

        一、史的略述

        中国的历史上有学校制度,有私学,有官学。所谓私学,自宋以来,多为科举。所谓官学,唐、宋两代,尚有科别。近代的制度,则始于明太祖,一切一元化,设立的目的是在训练公务员,“敷施教化”,结果只是科举的附带品,无论中央的国子监,或府厅州县的官学,实在无多补益于学术,无多贡献于教化,反而不如书院。倒是四译馆、钦天监等等官署,用以训练专才的机构,有点专门训练的性质,然亦无一般教育的意义。

        近代学校之设,始于北京政府的同文馆(训练译员)和南北洋的各种学堂,有文有武,全是为吸收欧洲物质文明的,这是应时代的需要而生,零零碎碎,全数也小得很。庚子以后,始普立近代学校制度,由管学大臣设计,出来所谓《奏定学堂章程》。这些章程简直可以说是翻译日本的,日本又是抄袭欧洲大陆的,尤其是普鲁士。尽管普鲁士是个军国主义、封建主义的国家,普鲁士的学校制度却是未可厚非的:第一,普鲁士人办事认真,学校的办法及标准,实事求是,为世界标准之冠。第二,普鲁士的学校制度是在19世纪初年全部崭新计划出来的,不像英国那样一味因袭,从来没有“合理化”过。第三,最重要的,是这一套新计划是接受18世纪开明主义Aufklaerungszeitalter的影响,贯彻这一套主义而制定的。其开始的人如Wilhelm Von Humboldt.便是一个伟大的人文学者。尽管一面充分发挥军国主义,一面也充分发挥在学术上追求理智的精神,柏林大学便是在他手中建立。而柏林大学便为世上近代大学之模范,其中研究与教授相互为用。日本抄了这个制度,很有帮助他在学术事业上的速进。

        中国人又从日本抄来,是很困难的,就是人才不够。这在明治维新初期,日本也是如此的。中国新制行了十多年,不无效果,当时官定教科书比后来的高明多(以后真是每况愈下),各省的高等学堂(即同于日本的高等学校)很有成果。自1911年起,改起来,一步一步,到十年而大改。这些改动,可以一句话归纳,就是说,受美国影响,学习美国。美国影响之来源有三:

        一、美国退还庚子赔款,派了大批留学生,又创立了清华学校,清华学校便是一个典型式的美国High School或Junior College。二、教会各设学校,功课比较认真,而且遍及东西南北中,这自然很有影响。三、留美学教育的回国,尤其是哥伦比亚教师学院,提倡美国制。当时的江苏省教育会便“把握时机”,大大鼓吹改制。

        我以为学外国是要选择着学的,看看我们的背景,看看他们的背景。当然,定一种制度也和定民法、刑法一样,完全求合于当前的环境,便不能促成进步,完全是理想,便无法实行,当然混合一下才好。即如在学校制度上学外国,要考察一下他们,检讨一下自己。欧洲大陆的学校制度,有很多的长处,然而我们没法全学,因为欧洲大陆(德、法等国)一般学术水准甚高,人才可以说是过剩,所以学校的标准,可以高之又高,如中国学这个标准,全国至多办三五个大学。德、法等国,学校官办,这极容易引起极权主义,然社会中的自由开明力量又限制着它。英国的学校,也有它的特长,即如牛津、剑桥,生活第一,学问次之,也未尝无它的道理,但中国是阶级性少的——至少应该如此——照英国式办学校,有些办不到,也不应办到。至于认真而又实践,节用而又收效,则是可学的。又如美国,新的规模、生动的气魄,是当学的,然而他的花钱法是我们做不到的。偏偏中国学生,一学外国,每先学其短处,这也因为短处容易学。学德国,先学其粗横;学法国,先学其颓唐;学英国,先学其架子;学美国,先学其花钱;学日本,先学其小气。

        那么,自从民国十年前后,学校“美化”改制以后,便一直下去吗?这又不然。每一任教育部长必有新猷,亦必因其所留学国所学之科不同,而有崭新的见解。上任稍久,发展其抱负,便有一番作为,原来的固不便改动,新加的却无人阻碍,这也不限于教育部长。凡能影响教育部长的,也有此效力。于是一层之上,又加一层,旧的不去,新的又来,于是而中学课程之繁重,天下所无;于是而中学课本之艰难,并世少有;于是而大学之课程多得离奇;于是而中小学生之身心,大受妨碍。这是学外国吗?外国无一国如此。这是达一种理想吗?也不曾说出是何理想。加以中国文字之比较困难,外国文之应该早学(中国科学书不足之故),公民一种之标准奇高,小学常识竟比美国College常识还要高得多,等等,于是乎一切多成了具文,就是说,章程上高矣美矣,事实上是做不到——这一点倒深合中国国情!

        所以1949年前的学校制度,是抄袭的,而不可说是模仿的,因为模仿要用深心,抄袭则随随便便。只可说是杂糅的,而不可说是偏见的,因为杂糅是莫名其妙中的产物,偏见尚有自己的逻辑。只可说是幻想的,而不可说是主观的,因为幻想只是凭兴之所至,主观还可自成一系,并模仿。偏见、主观还有些谈不到,便是中国学校制度。

        其实我这话也说得过了火,因为做了将近两年的台大校长,深感苦痛,才有这些话,纵不无道理,也近于偏激。假如中国社会上轨道,就是现在的制度也不为大累赘。即如美国学校制度,毛病何尝不多,然而成就所以好者,因为社会不同于中国社会。但是教育制度不曾促成了社会上轨道,也是事实。

        二、针对现局设立五个原则

        针对现局中之弊病,作为改革的原则五项,如下:

        第一,现在是层层过渡的教育,应当改为每种学校都自身有一目的。

        进国民学校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升入初中了。进初中为的是什么?当然为的是进高中了。进高中为的是什么?当然为的是进大学了。进大学又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一张大学文凭作为资格了。假如研究院设得多,还要用政府公费进研究院,不达不止。一句话,一切学校都是过渡学校,今天过渡到大学毕业为满足,不然不满足,将来还要过渡到研究院毕业为满足,不然不满足。其不幸的,乃走师范、职业、专科几条路,仿佛像五贡岁举,各种杂流,心绪也够烦恼了。这能怪学生吗?不能,他们当然不肯无故居人下。这能怪家长吗?不能,“既见其生,实欲其可”,谁愿自己的儿子是个“监生”,“未入流”!况且许多习惯,许多法令,只是官样地编资格,不是认真地问能力。

        但是,虽说如此,若一直下去,社会是不会健康的;教育成了变相的科举,是不能建近代型的国家的。

        第二,现在是游民教育,应当改为能力教育。

        因为一切学校成了过渡学校,一切教育成了资格教育(即当年之所谓“功名”),自然所造出来的人,游民多而生产者少了。经济学家的传统学说,称一切不直接生产的人为非生产的人,当然,在文明社会中,不能如许行之道,每人躬耕而食,但无其必要而不能生产,坐食的人,实在多不得,因为他们多了,便是游民多了。唐朝的韩愈辟佛,专从社会问题出发,当时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是逃避兵役,逃避租税,逃避劳动的人,弄得遍天下都是,于是韩公大叫苦,“古之为民者四(士、农、工、商),今之为民者六(加上释、道)。……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他忘了一件,“士”也太多,也是消耗他人生产的。晚周思想发达,游宦也发达,寄生虫在一个豪家,便是“食客三千”,偏又不安分坐食,到处闹事,六国之衰耗与此大有关系。韩非《五蠹》之论,虽然偏激,也不是无谓而发的。

        历史上的科举制度造出了些游民,为数究竟还少,然而在都邑也够奔走权门,在乡土也够鱼肉乡里的了。学校承袭科举制造游民,效能更大,学校越多,游民越多,毕业之后,眼高手低,高不成,低不就,只有过其斯文的游民生活,而怨天怨地。

        第三,现在的学校是资格教育,应该改为求学教育。

        读者或者觉得我这一条原则说得奇怪,现在的学校难道不是为的求学吗?当然,无论如何坏的学校,总有一部分学生在求学,然而整个的看看,这样的课本,艰难不通,能达到求学的很大目的吗?这样的教法,能达到求学的大目的吗(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入学校第一件事是在升级毕业,先生不好无所谓,设备不好更无所谓,只有毕业文凭乃真是要紧的,这究竟目的在学业还在资格,便很清楚了。假如中国人重视学业,轻视资格,或者重视学业过于重视资格,有好些学校是不会办下去的。

        记得30年前吴稚晖先生有个妙比喻,就是“麦筋学生,油锅学堂”。学生的质料本只那么大,然一入某一种学堂,一“炸”之后,变得奇大,外表很有可观,内容空空洞洞。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只要资格,就是说,炸得块头大大的,然而国家实在不应该老是开油锅的。

        (摘自《中国人的德行》,中国工人出版社2012年1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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