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日本旅行回来之后就被重感冒撂倒了,每天喝白粥捂被窝,朋友说:“但是好在我带了一堆渍菜回来。”
用上好的米慢火熬粥,配味道清淡转折的渍菜吃,听上去真是诗意的微恙啊。在现代社会中偶尔小小地生病一下都是奢侈的,或者说,让自己寂寞一下都是奢侈的。就算平时一个人在家里,也会不停地有人敲门说,“送快递的来了”,“送外卖的来了”,“钟点工今天下午订好的两小时打扫卫生时间到了”之类。宅居在家的人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很少自己做饭,大多数时间都会抱着外卖桶喝啤酒看电视,吃着难以消化的食物,获得的信息量多少也难以消化。如此一来,独自寂寞的机会就很少了。
而唯一寂寞的机会,也就是微恙在家了。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才会自己慢吞吞地淘一锅米,给自己精疲力尽的肠胃熬一点粥。然后,最能体现寂寞之美味的渍菜就登场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在每个品种里挑一两件,粉的姜、紫的萝卜、绿的茄子、金色的牛蒡,随便地搁在白粥面上,就是一幅好看的画了,更让人觉得美轮美奂的是,因为各种腌渍汁的关系,这画还会渐渐地晕染开,甚是好看。
日本人吃渍菜,他们叫做“渍物”,中国人则更习惯把渍菜叫做泡菜。从语言文字的角度上来说,渍的感觉更温和一点,泡的气势则更威猛一些。而日本的渍菜,从味道上来说也少刺激少辛辣,更偏向于淡淡的咸甜脆嫩,和同样温润甜美的日产大米炊出的米饭搭配得相得益彰。甚至于有时候,日本人更喜欢吃那些刚刚腌过了一夜,甚至是才过了两三小时的浅渍渍菜,其味道仍带有新鲜蔬菜的田野清香,属于一种青涩的,难以言表的寂寞味道,与那些扎扎实实泡了两三个月以上的本渍物的老成高深的寂寞味道,自然有着质的不同。
中国人的饮食讲究热闹,要有震撼味觉的大鱼大肉,要有视觉冲击的全牛全羊,宾客要尽欢,祝酒要激烈,可谓是讲求豪华的美食观。而比邻的日本人,其美食的最高境界,则是寂寞。以粗陶为杯皿,以山中最寻常的野菜为最珍贵的食材,以寂寞之心烹饪,以寂寞之心享用。一个人,一张席,慢慢咀嚼,即使是最普通的渍菜也要以伤春悲秋的怜悯之心去制作,这是热闹都会中的人难以拥有的奢侈。
父系的味蕾
男人的味觉是纯真得令人感到害怕的,我碰到过的一位父亲就曾经告诉我,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末期最想吃的不是肉也不是酒,而是糖,结果他还真就弄了两公斤白砂糖来,就这么用手指蘸着,一个晚上把所有的糖都给吃完了。这恰好也证明了科学家研究的结果,男人比女人更加嗜甜,或者换个方式说,男人对食物的品味其实比女人更加儿童化。当女人挑选黑巧克力送给情人的时候,男人可能会默默地想着,其实我更喜欢牛奶巧克力。当女人为了一条清淡的清蒸鱼的鲜味而倾心不已的时候,男人可能更加愿意直接来个涂满番茄酱的比萨,或者是一块甜得发腻的布朗尼。
我们对食物非常任性的态度,以及喜欢不时地吃些垃圾食品的冲动,均来自父亲的遗传。从父亲那里,我们继承了更多的喜欢刺激和直接的味蕾。当我们端坐在高高的餐桌上品味着红酒以及海鲜的时候,应用的是来自母亲的敏感而高贵的母系味蕾,而当我们在工作了一天之后,暗自想着要吃一大份炸鸡和一大杯冰可乐的时候,恐怕就是父系味蕾在作祟了。母亲在食物上对我们的影响在于,她亲手做了那么多可口而健康的美食给我们吃,我们很习惯于把长大后遇到的各种亲切的好味道都叫做“妈妈的味道”。而父亲给我们的启示则是,有些时候,吃得优雅,吃得健康,倒不如吃得随便来得令人痛快。
我们每个人第一顿的麦当劳、肯德基,大都是由爸爸带我们去吃的;第一口啤酒、第一个辣椒,大都是爸爸偷偷地给我们试的;就算长大之后一家人出去吃饭,爸爸也总是那个提议去烤肉店牛排馆的人。我认识好几个大家闺秀,来自那种准点开饭,吃饭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的家庭,号称自己从小就被妈妈严厉地管着,不准吃糖,因为怕蛀牙,不准喝汽水,因为容易打嗝不好听,可她们好像也都很习惯于吃路边摊大排档。一问,自然是爸爸背着家里人领出去吃的。
在人群中,爱吃肉,爱吃大蒜,爱喝酒,爱抽烟的爸爸永远多过爱吃蔬菜,爱喝牛奶,崇尚自然清淡生活的爸爸,而我们也经常为这样的爸爸所影响,时不时爱上那些让人吃过之后产生罪恶感的大鱼大肉,香烟烈酒。如果说母亲给孩子的爱昭示着一个完美的纯净的世界的话,父爱更多的是挑起孩子的好奇心,让他们逐步认识这个世界的不完美,并且逐步适应这不完美,学会从不完美中找到让人开心的潜在因素。这就是我们的父系味蕾给我们带来的乐子,它也许来自一块肥肉,也许来自一根熏肠,也许来自一盒臭豆腐,无论如何,它
给我们带来的是一整个坏坏的快乐王国。
(摘自《元气糖》,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出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