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可道

    消受一杯碧螺春

    茶之王国里有一个清朗悦耳的名字：碧螺春。

    碧螺春产于苏州洞庭，人间天堂有山有水有园，再加出此名茶，也是“天堂”题中应有之义。历史上记载，此茶原名“吓煞人香”，进贡康熙，康熙觉得这个名字不雅，便赐名为“碧螺春”，这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虽然有几个版本(也有说是康熙南巡时品此茶)，但碧螺春是皇帝赐名，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碧螺春名满天下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清末学者俞樾指出：“今杭州之龙井茶，苏州洞庭之碧螺春，皆名闻天下，而在唐时，则皆下品也。”(《茶香室丛钞》)不仅如此，直到康熙五十九年左右，还有“茶自江苏洞庭山来，枝叶粗杂，函重两许，值钱七八文”的记载，可见档次很低。得到康熙欣赏、赐名之后，采制工艺精益求精，终于以一嫩三鲜(芽叶嫩，色香味俱鲜)的品质声名大振，成为茶中翘楚。清末《茶说》中已经有“茶以碧萝(螺)春为上，不易得，则苏之天池，次则龙井……”之语，已是定评。在茶文化历史上，帝王品题的重要性实在不容小视。岂止茶叶如此，皇帝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族的生死、一个学术流派的兴衰，权势者的影响力一贯与传统文化如影随形。

    但无论皇帝欣赏不欣赏，无论拥有一个什么名字，碧螺春确实是上苍成全的茶中之茶，有江南秀女之娇，兼江南名士之雅。洞庭山的地理气候条件非常适合茶树生长，这不足为奇，碧螺春得天独厚之处在于，这里又是茶果兼种区，所谓“茶园不宜杂以恶木”，这里是杂以香花佳木，花果香气自然窨染、渗透，加上摘得早，采得嫩，拣得净，自然品质优异。

    前些年碧螺春假冒的不少，老苏州们是这样鉴别真假的：先看外形，条索纤细如蜂腿，卷曲成螺，茸毫满披但不很浓，银绿相间(或银白隐翠)；再看冲泡，茶叶冲泡有上投中投下投三种，碧螺春是典型的上投即先注水后放茶，真正的碧螺春，投入杯中，茶入水即沉杯底，细芽慢慢展开，汤色微黄；最后是品味，头道鲜爽，二道甘醇，三道微甜，且蕴含淡淡花果香的，就是真正的碧螺春。用这个方法试过，对苏州人的精于此道十分信服。苏州女作家叶弥，曾经送我一罐碧螺春，我喝了大呼好茶，次年她就送了两罐。

    虽然如此，苏州人还是更有福分些。茶人人喝得，但苏州人品碧螺春的环境，叫人羡煞。他们往往到那些古意盎然的古典园林里，看着风景，听着评弹，轻啜细品。浮生得此片刻悠闲，叫人有不枉此生之感。后来越发连名人墓地也成了他们吃茶的去处，初一听有些突兀，细想想更觉得苏州人的不俗。墓地本是清净地，与茶相宜；茶心即闲心，但红尘中人难得闲心，到了那种地方，看看一代风流终究难逃一个土馒头，还有什么仕途经济是放不下的，有什么腥臊荣利抛不开的。一念至此，满心清凉，手中的茶，格外能品出它的真滋味。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人无解的苦痛。茶园年年碧绿，但今年绿着的不是去年的茶；茶香轻扬，墓里的人一土之隔，永远喝不到一滴。茶热茶凉，茶浓转淡，其实人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多事烦闷的春天，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人，最大的享受就是，消受一杯碧螺春。

    睡前一壶茶

    茶饮最主要的功能，除了解渴，就是破睡提神。这一点，古代茶人们看法非常统一。所谓“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白居易)。话虽如此，天下事也难一概而论。有惯例就有例外，规则就是让人打破的。 

    我是从早到晚喝茶的。早上起来，因为空腹，所以一般喝温和的绿茶，过去一般是龙井、碧螺春，后来随和了或者说想通了，不拘名号，巴山银芽、顾渚紫笋、崂山绿茶、羊岩勾青、这个毛尖、那个毛峰，有什么喝什么。早上的茶是“还魂茶”，不喝一天都醒不过来，做什么都不耐烦，哪怕天王老子我见了也懒得搭理，总要三杯下去，下床气渐消，眼睛才有了焦点，舌头也不粘在上颚上了，这才能开口说话。早饭吃不吃无所谓，“早茶”不喝，那我的一天根本无法开始。老茶客们说“喝通了”、“喝顺了”，一点不假。午饭之后，一般有一个小时左右是不喝茶的。到了一两点钟，茶瘾再起，这回统统换了乌龙茶，因为上班不能午睡，原有些困倦，加上还有一下午的工作等着，提神的力度要大大加强，非请来铁观音不可。晚饭后，还是休息上一个钟头左右，照例要喝茶，这时喝什么就很随性，晚饭吃得油腻了，就来几杯酽酽的乌龙茶消食；晚饭吃得清淡，那就喝杯绿茶，甚至日本茶，都无不可。什么喝了茶睡不着这件事，对我好像天方夜谭。有不少人不要说晚上不喝茶，从下午起就不敢喝茶，我过去觉得很搞笑，后来变得有点同情。 

    有时候，晚上睡得晚，临睡前，茶已经喝淡了，而茶兴未尽，我就会另外烧水，酽酽地沏上一壶铁观音或者色种、佛手、冻顶之类，舒舒服服地喝上三巡，然后去睡。有时睡不着，也要起身，认真地新泡一壶茶，喝上两杯。等到睡意渐浓，还要把茶水倒上一杯，带进卧室，好在夜半梦回时喝上一口，才好重新入睡。如此睡前一杯茶，有的朋友说我是对茶的兴奋作用有了“抗药性”，我觉得不对，同样一杯茶，为什么白天可以提神醒脑？如果抗药性有如此神奇的时段选择，那就是好事了。可能的解释是：我这个人，太疲劳或者心情烦躁、沉闷都是无法入睡的，所以需要茶来解乏、破闷、清心，制造适合睡眠的氛围和心情。 

    有这样奇怪习惯的不止我一个人。请看——“我每日三餐之后，必泡一杯热茶，甚至睡觉前也要喝上一杯，否则就难入眠”(李修平《坐下来喝茶》)；“静夜开卷或写作时若无此物，就提不起精神；临睡前也要‘灌溉’几口，否则辗转难眠”(杨光治《茶缘》)。忆明珠先生更是到了“临上床必重沏一杯浓茶，放在床头柜子上，喝上几口，才能睡得安适”的地步。甚至在十年浩劫期间，他夜夜赶写“认罪书”，但是因为有一壶苦茶相伴，“却仍有着一夜夜的安睡。这么说，茶可以滤清梦境，安人魂魄，又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呢？” 

    话虽如此，但同是一杯茶，为什么在白天可以提神醒脑，到了晚上，又可以安神助睡呢？这种现象，科学似乎也无法解释。但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科学无法解释的，也多着呢。至于那些因健康原因、体制原因过午不能喝茶甚至根本不能喝茶的人，我只能说：人生本来没有完美，此事古难全。 

    关于茶的神奇，套用一句现成的句式：如果你没有体会过，那我无法对你言说；如果你已经体会到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摘自《茶可道》，三联书店2011年2月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