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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7月01日 星期五

    花莲如诗

    江弱水 《 书摘 》( 2011年07月01日)

        1

        我以为去不了花莲的。行程都安排停当,却来了台风预报。这台风什么名字不好叫,偏叫莲花!

        不成想,台风对于台湾人来说,乃司空见惯浑闲事耳。于是,星期六,我们顶着莲花去花莲了。

        六点起身,敷北兄驾着他的本田车,带上太太郁文,儿子胡峰,还有我,六点半从台北出发。穿过十三公里长的雪山隧道,不用一个钟头,就到了兰阳平原南端的苏澳。我们去路边一个市场,吃了些水晶包子和烧卖,喝了点豆浆,便拐上了苏花公路。

        这条全长一百多公里紧贴着太平洋的景观公路,世界有名。有名的美,有名的危险。刚上路还没有见到海水,倒是疾驶过来大型的运砂车,或旅游大巴,一辆接一辆,令人不禁倒吸凉气,一口又一口。慢慢转上一座山,扑面而来的,是太平洋的一湾湛蓝。我们停车在东澳岭上的第一个观景台,纵目远眺,海天一色。伸向碧海中的那乌石鼻岬角,美丽得不可思议。白云,青山,越衬出天空的晴来,哪里有一丝台风的影子!

        在山海之间迅驰,有一种轻抹过刀锋似的快意。但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车子突然熄火,所幸正好前后没有别的车。敷北的本田车虽然有些年头,却是刚经过保养的,不解何故。继续发动,又走了很久一段路,在隧道里再次熄火。这下慌神了。慢慢发动起来,敷北边走边打电话,先给做保养的师傅,又给汽车专业的妻弟,闻、问、切一番过后,两边的结论都给出了:大概是“凸轮轴曲轴位置感知器”有问题。这个术语太专业了,我印象很深。

        到了南澳,很多车停在红绿灯前很久,原来是等北回铁路上一列火车过去。车身橙黄与米黄相间色,与我在菁桐车站看到的银灰色小火车不一样。北回铁路与苏花公路并行,是上世纪70年代台湾的十大建设之一。

        路边看见一家汽车修理铺,于是停下。敷北与老板打开车壳商量病情,老板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乱扯说油泵有问题,但也修不了,只是叫我们记下拖车电话。他认准了我们还会熄火的。我们这才看仔细了,店家的招牌下面,写着大小吊车二十四小时拖吊服务。原来这一家还兼营拖车业务呢。

        在和仁观景平台上,有太鲁阁国家公园的界碑。我们将车停在大榕树下,效之粲“登阴隅以东望,览沧海之体势”。读书人最没出息,就像钱锺书说的,虽然接触到事物,心目间并没有事物的印象,只浮动着古人的好词佳句。看着深湛的海水,远极恒静,恍惚如梦,脑海里古今人那些赋海的名句便一一走出来,想与眼前的景色对号。对来对去,只觉得潘岳《沧海赋》“流沫千里,悬水万丈”八个字最为吻合。高崖壁立,下临无地,一整幅太平洋就像挂在你面前一样。

        修车铺老板果然富有前瞻性。在这最险峻的一段,车又一次熄了火。一而再,再而三,我们反倒不怕了,可怕的是车窗外,左则沧海,右则巉岩,苏花公路,悬于一线,一失足即成千古,连恨都来不及。    

        终于,车向右边一拐,把太平洋抛闪在后头,我们驶向太鲁阁大峡谷。一个又一个隧道,砂卡  ,西拉岸。过太鲁阁游客中心而不入,我们径直向前,在一座水坝旁停下。这是日本人一九四〇年开始修的,一九四四年完工,想利用这条立雾溪的急流发电。

        正要继续往前,坝旁有闲人说,前面没玩的了呀。于是我们就绕着开,绕来绕去,忽见一座赤栏吊桥横卧在溪水之上。这叫宁安桥,长不过百米的钢构。一片葱绿中陡然出现一架鲜红,真是醒目而爽心。我不由想起故乡我最喜欢的太平湖大桥,青山绿水间红彤彤的巨型圆弧,是一样的美学突袭。

        绕回到游客中心。停车场好多旅游大巴。我在太鲁阁族老婆婆的石雕像前留影,盈耳都是熟悉的大陆方言与普通话。忽然,我兴奋地向敷北说,有了有了!我要写的书,关于台湾的,书名有了:“陆客台湾”,谐音Look at Taiwan。兄连声说,好,就这么定了。到哪儿找这样现成的书名,中文英文,一箭双雕!

        迷路的敷北问中心的工作人员:燕子口、九曲洞都到哪里去了?回答很妙:还在呀!你怎么走怎么走就是了。

        于是我们就怎么走怎么走。走到燕子口,只见两个戴钢盔的警察,拦着不让进,说是天雨落石。前两天我正好也看过太鲁阁游客被落石砸伤的电视报道。真是遗憾,但我们还有奔头,奔九曲洞。

        九曲洞简直就快到了,车却又熄了火!而且是在隧道里面,而且这回怎么也发不动。隧道里很暗,停车看不见,危险,只好推出来。使了老大的劲儿,算是推到了安全地带。

        惊魂甫定,我开始细细打量周边的景致。抬头不见日,但见寒树丛生,负势竞上,伸入山顶的云帽里去。脚下立雾溪湍急的水的刀斧,将大理石岩层切割剥落。人就在这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凹进去的路。天险,地绝,令人望而息心,人之巧与劳亦让我唏嘘不已。

        再发动车子,试了几次,忽然启动了。我们再也不敢继续往前了,回过头来,巴望着能够坚持到花莲就好。

        2

        一条柏油路平滑而深幽,两边植满美丽的凤凰木。敷北说,这是水泥公司修的,作为对环境破坏的补偿。

        进入花莲市区,沿着中央路,直接找到Honda Cars,本田4S店,但台湾好像不这样叫。工作人员拿一笔记本电脑上车,连接了检查一番,得出结论,也还是“凸轮轴曲轴位置感知器”出了问题。但配件必须从台北的总部运过来,今天已经来不及,明天中午可以送到。车子不能再开了,一位干练的女经理便开了辆越野车送我们到慈济大学对面的中山路口。

        此时已经十二点半。我们去一家“火鸡肉饭”用餐。店家端上看起来就像红酒一样的饮料,甜甜的,酸酸的,非常好喝。一问敷北,名字真叫好:洛神花汁。“彼何物斯?若此之艳也!”现在知道了,这个瑰艳的名字是从英文roselle译过来的。洛神花原产印度,长于热带亚热带,被称为植物中的红宝石。惭愧!如此美丽的事物,在全世界已经流传了四百多年,我居然一无所知。

        食毕,我们便去对面的慈济大学。敷北研究院毕业后第一份教职就在慈济。当初申请,以为自己博士论文做的是《金瓶梅》研究,一所佛教背景的大学会接受吗?结果真的接受了,可见慈大的胸怀,尽管这是台湾唯一要求师生穿制服的大学。

        证严法师一九八六年创办慈济医院,一九九四年创立慈济医学院,二〇〇〇年更名为慈济大学。校园里最引人瞩目的建筑是静恩堂。正面一重侧面三重的人字大屋顶,形成神奇的变奏,似予人以全身心的庇护。四周树木葱茏,草坪上很多尊老爱幼救死扶伤的雕塑。不远处是素朴雅洁的三小筑竹轩,用回廊连接,长长的竹椅可供游人小憩。前边一座黑色小木屋,贴着心莲万蕊、福田一方的联语。里面一蒲团,一香案,案上供奉三两瓶鲜花。这是原比例复制的证严法师当年修行的小屋。

        绿茵上踏步石皆莲花图案。慈济医院门前的水池也设计成出水莲花。凡此种种,都双关了佛教与地方的背景。花莲本来就是一朵莲花。

        哦,莲花台风呢?我遥望中央山脉,群峰皆被厚厚的云层遮断,确实像是台风到来的预兆。该去下榻的地方了。

        敷北预定了民乐三街的公教会馆,联系人已等了我们半个小时。开到海岸路椰林大道终点,登记完了,乘电梯直上海景大楼十楼,打开“太平洋之星”A型客房,我与太平洋撞了一个满怀。阳台外是花莲港的防波堤,防波堤外即太平洋,就在床榻之下,欹枕可阅无敌之海景。性价一比,房钱实在是很便宜了,五千新台币,公教人员打折更只须三千。这可是台湾整个东部海岸线从基隆一直到台东最靠近太平洋的l80度海景套房。

        搬张椅子到阳台,我对着太平洋足足发了一个钟头的呆。面对此景,要么失语,要么废话。 

        晴光离合。天与水蓝得祟人。风扯动大洋的毯子,扯出一撮撮棉白的浪花。我取下挂在墙上的船长望远镜往深处窥望,天边的巨轮那么乖巧,长时间都好像静止不动。防波堤内,一艘赏鲸船正在出海。船头标着“花东贰号”,船身则有“鲸世界”的LOGO。花东外海常有抹香鲸、大翅鲸、虎鲸以及各种海豚出没。我眼前的赏鲸船,据说看到鲸豚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一定百分百了。更近处是港口铁路,不时有橘红色的火车头拖一列灰车皮开往花莲港去。

        另一边,敷北已经打电话联系到了临时用车。他从前的学生,小两口都是,现在花莲教书,开了一辆车,特地送过来。公公婆婆还埋怨他们说没有加满油,而且,没有送鹅肉。民俗尊师如此,令人感动。

        五点钟,我们到花莲以北的七星潭。这是一个绵延十几公里的弧形海湾,百米来宽的海滩斜斜浸入太平洋里。远处竦峙着太鲁阁群山,彤云如铅,已然成阵,像在蓄谋着一场风暴。但头顶上依然蓝天,放眼处一片碧海。赤脚走在沙滩上,粗糙的沙砾扎得生疼,可不像我曾经去过的南海、东海与黄海的那些沙滩之细软。这是太平洋千百万年来给花东的岩岸造成的粉碎性骨折啊。

        晚潮一层一层地卷过来,壁立的海水浪花怒放,退下去则见水沫四窜。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始觉得与太平洋终有过肌肤之亲。

        沙滩上很多人在捡石子。我也精挑细选了十几块,质地大小颜色各异,想带回杭州作纪念(结果在松山机场过安检,石头不让带,被迫拿下)。

        六点多钟,驱车离开七星潭。东华大学美仑校区旁,有一公园,喷泉围抱着一个高高的石雕,四个原住民老婆婆背靠背,上书“奇莱巴耐园”,附题一句在日月潭听邵族歌手唱过的“我们都是一家人”。我知道“奇莱”是花莲的古称,从阿美族支系撒奇莱雅(Sakiraya)简读而来。横过中央山脉的路上就有“奇莱山”。但“巴耐”又是什么呢?原来是阿美族语,糯米的意思,常用于人名以祈丰收。

        绕美仑山一圈。经过一座桥,两边栏杆每个柱头都蹲踞着一尊狮子,仿佛卢沟桥。

        我们直奔一路听敷北和郁文兴奋谈起的“自强夜市”。这里是他俩谈恋爱手拉手逛过无数次的地方,郁文成为“夜市女王”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首站就是“第一家烤肉串”,据说名声跨海到东瀛,日本游客会专程到此,站队买吃。也真是牛,招牌有四层楼高,可以升降机动处理,已经成了花莲的地标。摊子上有电话预约专线,上书:来电未显示不接,例假日太忙不接。生意的确太好,才六点半钟,我们就得拿号排队了。旁边别家如“来来烤肉”,相形之下便人气索寞很多。其实烤肉好吃,无非食材新鲜,火候恰当,但“第一家”说他有秘制的酱汁,以此为最大的卖点。

        回到住所,瓶瓶罐罐复杯杯盘盘摆开来,开始大快朵颐。扫空酒食,洗个澡,再登上顶楼天台,吹吹风,吹吹水。满天的繁星是台北见不到的。

        十二点睡觉,连梦都是深蓝的颜色。

        3

        五点钟,闹钟响了,我爬起来看日出。开窗一望,只见海天阴沉,鱼龙悲啸,动心骇目,哪里去找太阳的影子?台风莲花,说来还真的来了。

        回炉觉睡到八点多,起床。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一片白花花的雨幕,把天海裹得严严实实。

        九点半退了房,敷北冒雨带我们去吃公正街有名的包子。有名意味着有的等。但排在我们前面的仁兄,一买就是一百五十个,很不厚道吧。可也难怪,这家店每个包子只五块钱新台币,馅又多,味道又好,五六个店员动手包都供不应求。

        雨下下停停。还车给学生的路上,我有了一个发现:花莲的路名街名,简直像小学生的认字组词练习:“国兴”、“国盛”、“国富”;“民权”、“民生”、“民享”、“民乐”;还有“自由”、“和平”、“博爱”与“忠孝”、“信义”、“仁爱”等等。花莲素称净土,想必这些正大光明的词汇,移风易俗,功莫大焉。名字是有暗示功能的。设想自己如果住在那条“节约街”上,怎么会不以骄奢淫逸为耻呢?

        到了敷北的学生家。独立的三层楼,新近买的二手房,八百万新台币,花莲的房价看来像这座城市的性格一样诚实。

        学生把我们一直送到本田车店,这才道别。早上从台北运夹的“凸轮轴曲轴位置感知器”,现在又装在车上回台北了。换零件一共花了七千块钱,服务非常之好。

        大雨如注。行过市区,有车闯红灯。敷北说,十几年前关于红绿灯,在台湾流传一个说法:在台北是指示,在台中是参考,在台南是摆设。

        过了太鲁阁大桥,重上清水断崖。清水已成浑水,白云换作黑云,大自然翻脸何其速也!从雨刮器刮出的一小块可视空间,我看见柏油路上不断有掉下来的碎石。山高,路滑,坑深,真个险象环生。

        经过南澳车站,大雨暂歇,我们也暂歇。在车站小广场的环岛上,有高高的汉白王观音像,垂裳而立于莲花座上。映衬着密布的乌云,菩萨的面庞如此安详,似在抚慰风雨兼程的往来人的心。

        (摘自《陆客台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定价:1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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