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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1年07月01日 星期五

    父亲的眼泪

    杨恒均 《 书摘 》( 2011年07月01日)

        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流眼泪的时候就多了,有时还会哭出来。在我看来这些眼泪和年岁有关,很多无关痛痒的事也会弄得父亲泪流满面。人老了,就回归孩子了。然而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却很少流泪。在我的印象中,我八岁时父亲哭过一次。

        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次在外面玩耍,结果和住在街上的一个同龄玩伴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我稍微占了上风。之后,我悄悄回到家里,没敢告诉父亲,以为事情就过去了。

        大概半个小时的光景,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不久就听到了叫骂声。我听出是刚刚和我打架的那个孩子的声音,心中暗暗叫苦。原来那家伙不服气,一路叫骂着冲我们家而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砖头,身后像滚雪球似地跟着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只是看热闹的孩子,后来听到他的叫骂声后,连街上的大人也跟来看热闹了。当时孩子打架,哭闹叫骂是很普通的,不可能吸引如此多观众。可是从这个和我同年的八岁的孩子嘴巴里叫喊出来的内容却吸引了大家。我也听出来了,他没有骂我,他在叫父亲的名字,而且每叫一句,就加上一句充满童稚的恶狠狠的叫骂声:大地主,地主狗崽子,我×你××!

        父亲当时虽然是被管制的对象,但还是学校校长,母亲是公社(原湖北省随州市草店公社)医院妇产科医生。父亲一直老老实实做人,谨小慎微,从不敢惹事。

        父亲也听到了叫骂声,他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朝外面瞅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盯住衣衫不整的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仍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色阴沉沉的。这时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孩子看到这架势,早已经不哭了,而是一遍又一遍叫喊父亲的名字,每一次都在前面加上越来越带侮辱性的形容词。不过我发现,最让父亲紧张的是“地主”、“大地主”。门外每次传进这两个词时,父亲紧紧握住门把手的手都颤抖一下。

        那天父亲一直没有开门出去。两个哥哥也在家,他们都是大孩子了,他们气愤得脸都紫了。可是当他们看到父亲的表情时,他们只能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足足有半个小时,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骂累了,还是被好心的邻居劝走了,外面没有了声音。

        可是房间里却传出了声音,是父亲害怕邻居听到而压得低低的呜呜的哭泣声。我们兄弟几个站在那里,吓得一动也不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我原来以为做父亲的是不会哭的。父亲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两个哥哥说,你们的弟弟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你们要管住他,不要和人家吵架,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你们不知道我们多艰难吗?人家今后打死你们的弟弟,也就是打死一个小地主,街上每个人都能骂我们,我们要让着所有的人,知道吗……

        父亲那天还说了些什么,我不能完全记得了,但大概是让我的两个哥哥再次明白了我们的社会地位和阶级等级。父亲说得很白,他说我们是地主,我们是贱民,就是你弟弟也没有和孩子吵架与打架的权利,他还不懂,但你们今后得看住他……

        父亲说了很久,而且都是对两个哥哥说的——其实父亲不必说那么久,而且我也完全懂事了。只是我无法控制一个做孩子的天性,会在外面玩耍时不知不觉间得意忘形,和小朋友闹矛盾。如果和某个知道我是小地主的人闹矛盾,而且他又喜欢使用这个武器的话,我就完蛋了,我就得被辱骂甚至被打,不能还手。父亲的哭声再次提醒了八岁的我,我是被打上烙印的。我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结束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后来在整个小学特别是在随州市草店公社利民小学读书期间,我都夹着尾巴做孩子,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悲惨时,有些高年级的孩子只要喊一声“地主崽子过来”。我就会收起一个孩子的心,乖乖地过去,甚至曾经被命令从他们的裤裆下钻过去。

        我没有任何反抗,就在我们家乡不远的地方,有人大义凛然地把地主狗崽子活活淹死,不用负任何责任的。父亲是老师,他知道这些事,更知道当时是一个什么世道。有段时间我一度误解父亲,认为他太软弱,但后来理解了他。当时作为我们这类人,压根儿就没有软弱和勇敢之分,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强权对抗。要想幸存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软弱和屈服。

        这是我小时候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在我面前哭泣,后来我再也没有让他在我面前哭过,虽然我付出的是整个童年和一个正常人的成长环境。

        父亲在我面前的哭,让我认识到我从出生就是一个弱者,是低人一等的,是被欺负和侮辱的一类。父亲的哭把我永远和弱者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哭也形成了一个八岁孩童一生的性格和人格。直到今天,就在我丰衣足食、遨游世界,时不时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时候,我心底深处仿佛还能够听到父亲的哭泣声,这种声音又时时在提醒我:你永远属于弱者,你永远要和弱者站在一起,你永远不能忘记那些被侮辱和被欺负的人!

        正因为父亲当我面的痛哭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就常常想,等我当了父亲,我是绝对不会在孩子面前哭的。再说,估计也没有什么情况会迫使我忍不住在儿子面前哭吧。我并不知道,在自己儿子面前的哭不是演戏,是发自内心的,如果真要来,挡也挡不住的。就在我儿子铁蛋八岁的时候,我竟然在他面前忍不住流过一次眼泪……

        那是七年前,我刚刚把儿子铁蛋从美国送到澳大利亚悉尼读小学二年级。儿子当时比较好动,加上在美国公立学校野惯了,一到悉尼相对环境比较好的学校,就连着闹事。当然由于成绩还可以,我也就不管了,再说,我想象不出他能闹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没想到就出了一件事。有一天,一个意大利裔的老太太通过老师找到了我们,老人英语不行,断断续续讲开了,我听了很久才闹明白,她跟儿子儿媳一起从意大利移民澳大利亚,她的孙子和我的儿子铁蛋一个班。孙子刚从意大利过来,英语还结结巴巴,加上身材比较矮小……

        老太太讲着讲着眼泪就出来了,她说铁蛋是孩子头,他们不喜欢她的孙子,经常调侃他,嘲笑他讲话不流利,又跑不动,还找机会戏弄他,例如把他绊倒在地,……孩子身体不好,英语也不好,刚刚过来,被同班同学一欺负,就想起了家乡意大利……做奶奶的看着心里也难过……

        老太太最后说,她专门过来求我们,希望我们让铁蛋不要欺负她孙子……

        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进了这位意大利老太太的话,因为我已经气得在发抖,我忍住没有晕过去,向老太太做了保证,把她送走了。

        老太太走后,我让自己尽量镇静、镇静,再镇静,不要干傻事,不要冲动,不要犯法(打孩子)。我想慢慢对儿子铁蛋讲道理,儿子毕竟才八岁。我开始等铁蛋放学回来,什么事情也干不了。孩子回来了,我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可是,讲着讲着就失去了控制,我的语气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我使劲推了儿子,把他推倒在地上,他半天还爬不起来,儿子吓得连哭都忘记了。这是我儿子出生后我第一次打了他。

        最后我高声喊道,你可以不读书,你可以考零分,你可以没有工作,我带你去要饭,你可以被别人欺负,但记住,永远永远不能欺负比你弱小的同学,永远永远不能欺负那些没有能力和你抗争的同伴,永远永远……没想到讲着讲着我竟然流出了眼泪,而且最后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儿子面前哭。

        其实,我当时还断断续续告诉了儿子我的过去,我在小学被人欺负却不能顶嘴、更不能还手的悲惨世界。可是我知道儿子没有完全听懂,这不怪他,儿子是铁定无法了解我生活的时代的。后来想一想那天的事,我心中也充满了后悔。那天我对八岁的儿子实在太严厉了,我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从而对儿子的行为感到极端愤怒。我的生气也包括了对自己的不满,由于一直和孩子缺乏交流,我最痛恨的欺负弱小的行为竟然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

        后来我找机会对儿子说了对不起,再等他长大点儿,我又逐渐给他讲了一些事情,我这才发现,也许儿子当时没有听懂我的话,但他记住了父亲的眼泪,也是我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也不知道是长大了,真的懂事了,还是因为他们学校的教育,又或者真是我的眼泪起了作用,铁蛋成长为一个有同情心的少年,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竟然比我希望的走得更远。

        由于我自己的遭遇,我从小就教铁蛋一些武术动作和踢打沙袋,他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跟随韩国来的高手练习跆拳道,六年级时候已经是少年黑带四段高手。看到铁蛋已经可以很轻松地打倒同龄人时,我想把自己做人的原则传给儿子:永远不要欺负弱小,但也永远不要放过欺负自己的那些看似强大的Bully(专门欺负其他同学的不良学生)。儿子接受了前者,却对后者提出了异议。儿子宣布他绝对不会用跆拳道对付同学和其他少年,不管他是弱小还是强大,最后他竟然不再练跆拳道。在我有些生气时,他告诉了我他的原则:人家欺负你,有老师,还有警察,如果我打他们,就是我不对了,等等。

        这也许是好事,儿子生活在现在,成长在一个法制的国家,离我那个时代实在太遥远,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而且,我也希望他们这一代永远不用去理解我们曾经的遭遇。仅仅是理解,已经足够他们痛苦的了。

        我会对儿子说,如果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就当我在讲故事吧。

        ——于父亲80岁生日之际

        (摘自《家国天下》,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12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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