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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0年12月01日 星期三

    不算昭雪——丁聪生前未结的一桩公案

    陈四益 《 书摘 》( 2010年12月01日)

        今年5月26日,丁聪的家乡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为他举办了去世一周年的纪念活动。两位老雕塑家马改户和时宜教授为老友丁聪所塑的石像于那天揭幕,《读书》杂志编辑的《永远的小丁》也于那天首发。亲属、朋友从世界各地赶来,参与了简朴诚挚的追思。没有想到的是,来自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玛霞女士——一位丁聪艺术的研究者——带来了几帧不为人知的漫画复印件。很容易就可确认,这是丁聪的手笔。

        何以这些漫画会流散异国他乡?这些已经笔迹漫漶的画幅又何以值得飘洋过海带来中国?

        这桩公案说来话长。

        丁聪先生在世时,我曾问及,他参加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几十年,同很多共产党内的朋友相知甚深,1949年以后,成了全国政协委员、全国青联委员、《人民画报》副总编辑,足见倚重。为什么始终不曾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其中一员?丁先生回答我:“上世纪50年代初,差一点就入了党。”

        为什么“差一点”?这“一点”差在哪里?这就牵涉他抗战时期不到半年的经历。

        共产党有很严密的组织。一个人若要入党,不但要把自己的履历、社会关系详尽交代清楚,还要把祖宗三代的成分、职业以及职务变更、思想倾向交代明白,并有确凿证明,以提供“组织”审查。不要说大人入党,就是我们这些当年的初中娃娃,若要参加少儿队(那时叫少年儿童队,后来改作少年先锋队)、青年团(那时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来改作共产主义青年团),也一样得如此这般详加说明。就是不要参加“组织”,只要身处共产党治下,都要交代,只不过松严有别,审核有异罢了。这叫对党忠诚老实。十几岁的娃娃,没有什么复杂的履历,但思想审查之严格,不亚于入党。那时听说的一个实例,就是梁启超的孙子要入团,几次未能通过,理由是对其祖父的改良主义思想认识不清。听后很为我没有这样一个有名气的爷爷感到庆幸,不然我哪里说得清什么是“改良主义”?

        丁聪早已成年,自然一切都可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在某地做某工作、任某职务?有哪些社会关系?是密切关系还是一般关系?此人是何政治面目?做何工作,任何职务?现在还有无联系?凡此等等,丁聪坦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言。但是,有一段,大约半年的经历却让他犯难。抗战时期,大约是1945年间,确切的日子我已记不清了。他曾在成都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的心理作战处工作了不到半年。这半年做了些什么,他自然可以说得非常清楚,既不反共,也不卖国,只是画反日的漫画。但到组织审查,要找到证明人却难矣哉了。美国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早就撤回了美国,《别了,司徒雷登》之后,中美断交,美国使馆人员也都夹着皮包走了。不但无人证明,就是千方百计找到了证明人,一个“帝国主义分子”的证言有谁相信?“陆军情报局”,乖乖隆叮咚,这不就像“中央情报局”,是特务机关么?在美国“特务机关”里干活儿,还会不是干反党反人民的勾当?那时从解放区来的或新参加工作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逻辑,做组织、保卫工作的更是警惕性极高,不放过每一个可疑的环节。年纪轻的,没在“旧社会”混过,不知谋生艰难,更不知全民抗战时期的各种复杂情况。毛泽东、刘少奇都讲过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战之类的话,甚至都喊过“蒋委员长万岁”一类口号,到1949年之后这些都已被“甄士隐”了,似乎从来都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至于解放区来的,对大后方的抗战情形也所知寥寥。按说,整个抗日战争期间,给中国直接军事援助最多的,好像也只有罗斯福领导的美国。苏联给过一点武器,但为数甚微,而美国陆军到中国来帮助抗日,最多时有十万之众。但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只有《美帝侵华史》,从华尔的洋枪队到“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从治外法权到十里洋场;从四大家族到中国内战,都是美帝惹的祸。今天,我们又在谈论陈纳德的飞虎队,又在谈论滇缅公路、驼峰航线对中国抗战的意义了,这才知道许多美国健儿是牺牲在中国国土上的,单是牺牲在驼峰航线的就有一千多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助抗战的,远非加拿大医生白求恩一人。但在组织审查丁聪之际,谁要谈论这些,起码的“帽子”是“亲美、崇美、恐美”——这是从思想改造起许多知识分子都反复检讨过的。在这样的教育下,一看到“美国陆军情报局”便疑云顿起,毫不奇怪。

        丁聪所在的党组织,已经算是很开明了。领导找丁聪谈:我们准备发展你入党,但是你的这段历史无人证明,一下子也很难找到证明人。不过组织上相信你谈的情况,可以把这些问题暂时挂起,先讨论你入党,以后若是发现问题,由你自己负责。

        不过丁聪自己并不“开明”。他不愿意“不清不白”地入党。他说:“那就等问题搞清楚以后再入吧。”不料这一等,直等到人归道山。

        此后的丁聪,真个是命途多舛。批“二流堂”把他捎上;反右派,尽管他只在编辑部讲了一点业务上的意见,仍旧划归另册,于是发配北大荒。“摘帽”之后,“帽子”依旧拿在群众手里,其实是拿在领导手里,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给你扣上。直到“右派”改正,他也只是分配在美术馆给别人的画展写标签。这次在枫泾,美术馆一位前领导讲话,称丁聪为“我们馆的员工”。初闻此言很觉讶异,后来想想,他也确实只是一名在美术馆领饷的“员工”,除了他的漫画,一无所有。在中国,正式的头衔都要官方授予才算有效,当官的有官衔,治学的有学衔,工艺界也有“大师”的职称,连“领取国务院特殊津贴”,虽然只不过每月一百元,也像煞有介事地印在很多名片上,就因为它有官方色彩,是官方认可的“水准”。称丁聪为“漫画大师”则无人授予,不过是传媒自说自话,他既非教授,又非研究员,也没有什么一级画师的职称,不过是美术馆的一名“员工”。

        我一直弄不懂的是,丁聪那么单纯,那么和善,毫无野心,除了想画画一无所求,为什么厄运就一直纠缠着他?直到他告诉我关于入党的那桩公案,直到听丁太太说,丁先生生前说他不喜欢美国人,就因为同美国人一起工作了几个月,弄得他一辈子也讲不清楚,我才恍有所悟。那几个月的“美国陆军情报局”工作经历,作为未结的公案,大约就是他厄运的源头。

        据我几十年的经验,一个人档案里如果有了“问题”,这“问题”就始终伴随着他。中国的档案制度,别的方面如何,未曾研究,但有两条是十分严格的。一是个人档案始终随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而档案记载就是新的地方、新的单位对人判断的依据。另一个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个人档案从不解密。所以每个人对于自己档案里究竟记载了什么是绝不知道的。但是,一到运动来临,如果领导者因为不同的原由(或出于嫉妒,或出于报复,或出于成见,或出于交差等等),要把某人当作“革命对象”,只要从档案(其中除了“内查外调”得来的材料,也包括“向党交心”的思想汇报、先前写过的检讨材料或他人检举、汇报的言行材料)里摘取若干,交给“革命动力”(各次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就足够了。丁聪的档案里既然记录了在“美国陆军情报局”工作的存疑经历,每次运动里“牵头皮”就无可规避的了。

        这种猜测有无依据?无从求证,但作为佐证,不妨以我另一位前辈朋友为例。他是我在新华社工作时的上级——副社长李普。他于1938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新华日报》当记者,后来又是刘邓大军的随军记者,开国大典那篇报道出自他的手笔。他入党后的经历清清楚楚,就连他要结婚,对方是谁,对方家庭情况,要不要举行婚礼等诸般事宜,都是向周恩来报告过的。1949年以后他在中宣部任副处长(那时中宣部没有局,部长下面就是各处),地位不低,但因为他岳父一个当年的下级,据说后来当了台湾潜入的特务,到过他的岳父家,而家住苏州的岳父又到过北京,住在李普家,于是,这样拐弯抹角,李普也成了“特嫌”。审查了两年,没有结论,戴着“特嫌”的帽子离开了中宣部,至今未闻“甄别”。1938年入党的李普,只是因为妻子的父亲在他家住过,便立案审查;尚未入党的丁聪,在那样一个机关里干了近半年,自然更不会轻易放过了。在丁聪的档案里是否有“特嫌”之类的记载,丁聪不知道,我更不敢妄揣。不过以李普的遭际推论,大概也不会太离谱儿。

        前面说到玛霞女士带来的那些漫画,恰恰同丁聪这段“说不清楚”的历史有关。其实,如果我们能像今天这样承认当年美国陆军到中国来是帮助中国抗日,那么美国陆军情报局的心理作战处,自然做的是抗日心理战的工作。丁聪说他在那里就是画抗日漫画,应当是可以相信的。但是,1949年以后“一边倒”的国策,对这段历史的解读,就成为除了苏联是“无私援助”,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帝”,必然包藏祸心,抗日是假,反共是真。所以,丁聪那段经历就成了洗刷不尽的“历史污点”。

        玛霞带来的墨迹漫漶的几帧漫画,正是丁聪在“心理作战处”所画。那些漫画,在丁聪,是为抗日尽力,不曾署名,也不曾想藏之名山以传其人;论用途,是发到敌占区,鼓舞沦陷区人民抗日、瓦解日军士气的,不曾在大后方或解放区报刊上发表。所以,丁聪既无法找到证明人,也拿不出证明自己工作的证据。可是,不知怎么,美军心理作战处却带回了一些当年印制的漫画传单,这些埋没已久的陈旧传单,恰好又被美国某家图书馆(是否玛霞工作的国会图书馆,因我不曾问及,未敢遽断)收藏,恰好又被美国的丁聪艺术研究者玛霞发现,这才复制了一些带来中国。真可谓无巧不成书。

        一帧漫画,画的是一只穿着日军军服的大蝗虫,据桌大嚼,窗外还有一群蝗虫等着分享,桌上摆满酒肉鸡鸭。桌旁站立的是肚子饿瘪的中国百姓。画上写道:“中国大敌是蝗军,他们一来一大群。猪羊鸡鸭齐宰杀,还把米麦搬干净。对待皇军勿客气,饿坏妻儿悔恨迟。”

        另一幅画的是一只只凶恶的蝗虫,留着仁丹胡子,穿着日军军靴,踏在瘦骨嶙峋的中国百姓身上。画面上用粗体大字写道:“蝗军吃完我们的粮食,打倒万恶的鬼子皇军”。还有几行稍小的字,写的是“我们种田没饭吃,长了五谷饿肚皮”;“皇军不除,我们饿死”。

        再有一幅,画的是无数百姓拿起铁耙追打蝗军。大字写道:“杀尽皇军,人人安乐”和“蝗军皇军,贪婪毒恶,害我农民,抢我五谷。送给鬼子,不如烧却,合力同心,大家团结,杀尽皇军,人人安乐。”

        同样题材的还有两幅号召坚壁清野的。一幅画着老百姓把食物统统埋藏起来,青壮持枪卫国,老弱携妻儿逃难、奔走四方。另一幅画着老百姓把粮食埋藏起来,拒绝给“蝗军”提供粮食。画上写道:“勿把粮食,供给皇军。有了粮食,他们不走。赶走皇军,人人足食,个个平安。”

        余下两幅漫画,揭露日军烧杀抢掠的罪行,在中国人民的尸骨上建立起他们的统治宝座。

        抗战时期,我在成都出生。丁聪画这些漫画时,我已进小学了,虽不知道这些漫画,但对把日军称作“蝗军”却有很深的印象。我的父母都是教员,他们编过一些儿童歌舞剧,教孩子排演,当年也曾出版印行。内容大多是抗日的。其中一出叫《蜜蜂的花园》写一群“蝗军”残害花园,蜜蜂们奋起抵抗,消灭了万恶的“蝗军”。记得“蝗军”上场时的唱词是:“我是蝗军,我是蝗军,最逞强。威风凛凛,威风凛凛,谁敢当!我们都凶如虎狠如狼,我们都如强盗赛魔王。肚子空虚,肚子空虚,饿得慌。闻到花香,闻到花香,喜洋洋。大小儿郎同去,大小儿郎同去,干一场!”而蜜蜂们保卫家园时所唱的则是:“蝗虫太猖狂,妄想占我好地方。拔出我们的剑,冲上前去杀一个,你来一个杀一个,你来两个杀一双,任你蝗虫有多少,杀你片甲不还乡!”

        中国的抗战是全民的抗战,所谓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共产党占领区的军民在抗战,国民党占领区的军民也在抗战,美国盟军到中国同样是为了帮助抗战。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民族的大义是不应该以党派论是非的。丁聪在心理作战处工作的性质,这些漫画,应当是确凿的证据了吧。一辈子没说清的问题,应该算是说清楚了。未结的公案也应当可以了结了。可惜的是,公案了结之时,已是丁聪去世一周年之日,是否需要“更正”、“昭雪”,并不重要了。

        一个政权,为了自身的安全,或许不能没有调查或审查,但在一方固不能证其无,而另一方也不能证其有的时候,掌权的一方,妄加怀疑,甚至因怀疑而猜疑、而枉加之罪、而滥施惩处,这种唯我独革,怀疑一切,背离事实的偏见,已经超越了使用公权的合理性,其结果必然要伤及无辜。这样的教训是应该牢牢记取的——无论是谁掌权。

        (摘自《悦读》,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0年8月版,定价: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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