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习历程

    罗永浩在“虚度”了几年光阴之后，28岁那年成为北京新东方学校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之后，又和朋友开办了网站、英语培训学校。无论做网站、办学还是做慈善，他都力求真实。本文是罗永浩2009年春季在高校的巡讲，我们只选摘了其中有关他学习历程的部分内容。罗永浩以调侃的语气批评了我们在学校教育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我1972年出生，我们那个时代，小学是五年制的，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二年级退学，也就是说我一共在中国的校园里待了九年多，不到十年，大概是这样一个过程。在我成长的这9年里，在接受体制教育的9年里，不断地跟老师和学校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比如我小时候闲书看得比较多，所以老师讲课经常讲错我就能听出来，然后看到老师还若无其事地误导我的同学，我就坐立不安，就忍不住举手指出老师的错误。时间长了，老师看我一举手就知道他又讲错了。所以老师经常的反应是，我在左前方举手，他就看着右边说，同学们把书翻到多少多少页。可我是一个很固执的孩子，我就索性走到老师前面举着手说：“老师，我举手。”然后他就气急败坏地说：“那你说吧。”我就又指出了他的一个错误。说完之后老师就很恼火，恼火了就会有各种反应，教过我的老师里最糟糕、最人渣的竟然派她的儿子过来打我。你能想象吗?

    当时我们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派她高中一年级的儿子过来打我，在课间休息时把我叫到外面去，他比我高两个脑袋。小孩子打架不是拼轻功、暗器、内力，而是拼发育。所以当一个高我两个脑袋的孩子把我叫到外面去，我只有老老实实跟着出去，基本没有抵抗，任他蹂躏——连踢带踹，打了我10分钟。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他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你先回去。”我当时就蒙了，我说什么叫“先”回去，他说：“不能耽误你上课，45分钟后见。”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回去了，坐在屋子里发呆，下了课我就不敢出来了，一直到放学都没敢出来，因为高两个脑袋嘛。然后我叫朋友去把我哥哥找来，然后才把我接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年轻时候摧残折磨过我的老师，坏人坏事，大部分我都能原谅，因为我长大后看了许多伟大的，关于宽恕、关于原谅的故事，比如曼德拉的传记。他的一生遭到了种种难以置信的、难以原谅的摧残和折磨，但他为了一个(民族的)美好未来，后来宽恕了那些仇人。从这个意义上，我把我年轻时候给过我迫害和折磨的那些坏人坏事都原谅了。但是这个老师我始终很难原谅，是因为她当时还有一个儿子是小学四年级的。你懂我什么意思吧?如果我是一个人渣老师，要派我的儿子去打我的学生，我至少会派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去打小学三年级的，你怎么可以派高一的去打小学三年级的呢?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很难原谅她。

    像这种冲突，并不是因为我淘气、调皮捣蛋，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东西。我们那个时代的老师，如果在小城镇，水准大都是特别差的，所以经常会讲错一些东西。那你指出来的话，本来对他是一个促进和提高，尽管他们经常也假惺惺地说什么“教学相长”，说什么“互相促进，互相学习”，但从来不会真这样想的。

    我父亲是比较宽容的，老师找家长这种事，他笑一笑就过去了，他比较想得开。作为那个时代的父母，这是我青春期成长比较幸运的一个地方。我母亲是旧式的保守的那种女人，所以，以她的观点，我的很多做法她是看不上的；但是她对我非常宽容，并不是因为溺爱我，主要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哥哥。我这个哥哥跟我一样，成长的时候不断惹各种各样的麻烦，每次惹的麻烦都比我的严重得多，我就算惹出的麻烦跟他惹的程度差不多，也比他惹的体面得多。我举一个例子你就知道了。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那些垃圾课我就不听，我就看小说，或者是看一些课外书。然后老师很生气，屡教不改，最后就把家长叫过来训话。我父亲气冲冲地赶过来，说你上课看的什么书，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课!然后我就很不好意思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给我父亲，我父亲一看：嗯?《罗马帝国衰亡史》。他一想：咦?我儿子只有15岁，就看这样的书，于是忍不住了，说：“哎呀，这是一本好书啊。”我们老师很生气，说：“啊?你怎么这样讲话?”我父亲赶紧假惺惺地说：“那也不应该课上看嘛!”然后他就训斥我，但看他的眼神明明是很得意的，因为他自己是18岁才看这本书的，所以他很开心。出来的时候，明显假装生气地对着我，其实很高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回家前他又给我买了些好吃的。 

    但是我哥哥呢，惹类似的麻烦就不一样。比如说，叫家长过去，说你这个儿子上课不听课，屡教不改，光看课外书。我父亲很生气，问我哥：“你看的什么书?”我哥哥掏出书来递过去，我父亲一看，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父亲赶去一看，《灯草和尚》；第三次赶去一看，《禅真逸史》，再一看，《肉蒲团》。我哥哥是一个古典文学爱好者，古典文学名著基本上全看过一遍。我父亲就很惊讶：“咦，这些书我都弄不到，你怎么搞到的?”然后训了他一通。那个时候这些书确实很难弄到，我哥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所以你要知道，一样是儿子惹麻烦找家长，一样是不听课看课外书，这显然是不同的结果。我父亲下意识就觉得，小儿子惹事，去了一看，哦，是一个体面的麻烦。我哥哥惹事他去了一看，就很难堪，就是这样。所以这样导致的结果是，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对我无限地放低要求。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在家里，我跟我母亲两个人吃饭。我母亲吃完饭突然深情地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她说：“你真好。”我就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因为在亚洲，没有父母跟子女这样表达感情的。我说：“我又怎么了?”我母亲说：“你看你，开学三个半月了，一次都没有把我叫到公安局或者是医院去。”那你就知道这句话传达的信息就是，我哥哥经常把我父母弄到医院去。要么他把别人打得血淋淋的，要么别人把他打得血淋淋的，总惹这种麻烦。我小时候虽然也经常跟同学打架，但是善后工作会做得非常好、非常稳妥。我自己在外面就搞定了。

    我在学校里跟这个愚蠢的制度和弱智的老师不断冲突斗争了9年之后，我终于感到非常的疲劳，于是我就决定退学了。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有给我很大的压力。在那个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知道，在中国，有一种所谓的“教育恐怖主义”。就是在中国，如果你生在一个小城镇或是农村，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可能是改变命运为数不多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在成长的过程中，你肯定无数次听到长辈这样对你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给很大的压力，这是难以想象的幸运。因为我的很多老同学老朋友，他们想退学的时候，就非常困难。我有个朋友从延吉跑到长春来上大学，来了之后，就觉得学校的教育环境非常糟糕，因为他考的是一个烂学校，如果你考的是一个好学校，可能会好一些。上了两个月，他就决定退学，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他父母连夜买了张火车票杀到长春来，然后堵在宿舍的门口。早晨他一出来，父母就跪在他的面前，嚎啕大哭，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把大学读完。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给我的是同样的压力，我是没法退学的，我只能忍着把这个学读完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能够退学还是比较幸运的。我父母能想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高中时代就在一些地方刊物和全国性的二流刊物上发表过一些酸不拉叽的小说、诗歌、散文这些东西。因此他们觉得这个孩子非同寻常，甚至将来有可能是走上作家道路的，一个作家显然不需要文凭。因此在我退学的时候，我父母问我有没有想清楚、有没有决定将来干什么的时候，我说我多半是会以写作为生，然后他们就觉得这个有戏，然后就同意我退学了。呵呵，他们也很幼稚。

    退学以后，我在家里痛痛快快地读了三年闲书，没有方向、目标、计划，就是瞎读，读了三年的课外书。我觉得这些年来，这三年可能是我最密集地接受知识的三年。我觉得这三年的收获特别大，虽然我直到今天也保持了阅读的好习惯，但在那三年是我单位时间内接受知识最密集的三年。因为我的家境还可以，虽然不富裕，但不需要未成年就出去赚钱养家，因此我父母没给我额外的压力，使得我痛痛快快地在家读了三年闲书。然后我的自信和我的一些认识就是从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因为我见到我同龄的那些老同学老朋友，发现他们在学校跟我读的差不多。比如我在家里读鲁迅，他们上课也是读鲁迅，我读的是《鲁迅全集》，他们读的是鲁迅的某一篇文章——的节选!所以我就很自信嘛。再加上他们读那个文章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做文章后面的那几道垃圾题目，比如：鲁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为什么要讲这么一句话?鲁迅自己没说过为什么。所以每次我看到这种题目都很恼火，心想我怎么知道?但是奇怪的是教委居然知道，并且有一个全国性的标准答案，告诉你必须这么回答，要不然休想升学。所以我就觉得我的同龄人把时间都浪费在去学这样的东西上了，我自己读全集，收获可能多一些。于是我痛痛快快地读了三年闲书，感觉收获非常大，比在校园里的收获大得多。

    紧接着，我就过了18岁。这时候你就会产生经济上想独立这样的想法，然后我就试着从事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我在我老家做过很多事情：在建筑工地当过工人，筛过沙子，在路边摆过地摊，开过二手书店，倒卖过中草药，做过期货，然后还走私过汽车。这个最后一条听着很吓人，实际上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延边地区是全民走私汽车的，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违法的。

    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有的甚至是违法的经济活动，都没有赚到钱，一眨眼就27岁了，当时我很焦虑。你知道这个世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如果一个男人到了27岁一事无成，大家看你的眼神都是异样的。我父母家人没有给我异样的眼光。但是亲戚家的长辈看我的眼神就很怪异。他们就觉得一个小伙子，27岁了，一事无成，像个花花公子整天胡混，并且没有钱。注意，这是人类能想到的最愚蠢的组合：花花公子+没有钱。所以他们看我的眼神，我也明白了，确实挺傻的。然后再加上有两个很大的压力，都是促进我人生进步的两个压力，其中一个就是，做子女的总想对父母尽尽孝心，我毕竟27岁了。每年过节回家的时候，就发现哥哥姐姐给父母买了很好的礼物，我也想这样，但是没有钱。父母虽然不嫌弃你，但是你自己是很难受的。所以过年回家只能跟父母说几句好听的，然后买些廉价的礼品送给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我当时正在谈恋爱，谈得很开心。我那个女朋友也很穷，于是我就想如果将来结了婚，我就想让她日子过得好一点，这也是需要钱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毅然决定搞出点名堂来。

    这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天津外院的孩子在北京一个叫新东方的私立培训学校上过课，回来就跟我说：“罗哥，以你的口才，以你的扯淡，以你的热心对别人进行教育的脾气，这种好为人师的臭毛病，我觉得你到那里去当一个英语老师是非常合适的。”我当时听完都蒙了，我说你认识我也好几年了，你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的，第一是英语，第二是教师，现在你让我去当英语教师?你是怎么想的?然后他就拼命解释，最后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嘀咕说：“但是据说有百万的年薪……”我当时一下就站起来了，话说这个节骨眼上，谁要是敢给我百万年薪，无论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很认真地考虑一下，因为我毕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然后，认真考虑的结果就是，我到了北京，听了他们的大型讲座，听了他们的免费公开课，然后看了媒体对他们的报道，做了各方面的了解。然后我就觉得这个地方非常适合我，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传说中的百万年薪，非常适合一个穷人。然后第二个呢，新东方在它创业的早期，成功地打造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光环。这个东西是非常吸引我的。所以在这两个原因的吸引下，我在2000年的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跟父母宣布，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要做一个英语老师。当时父母也认为我疯了，说你不是最讨厌英语和老师吗?我说我就磨炼一下自己的人生意志，挑个最恶心的干干。

    三十多个小时一路颠到北京，然后出了火车站，上了一辆大巴，颠了四十多分钟，到了北京新东方学校的总部门口。下了车，刚喝了一瓶水，就来了一个老师把我们赶到另外一辆公共汽车上，然后又颠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你很难相信那是北京。老师指着一座山，说：“你们到山腰去，那里有个住宿部。”我们就上了山。

    这是我一生中学习最艰苦的30天，但是给我留下的记忆却非常美好。如果你来自一个穷地方、小破地方，或者是一个烂学校，你身边是不会有太多特别勤奋的人的。不像你来自哈佛、耶鲁、北大、清华，身边可能全都是疯狂学习的精神病，这时候你觉得再疯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你。在这集中营一般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比你还疯，这个感觉是非常温暖的，非常美好的。在这里你即使想做一个最疯的人，你都做不到。比如说晚上11点关灯，我经常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背单词背到12点，甚至背到1点多。这时候你快睁不开眼睛了，走回宿舍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有几个人眼睛发亮，都不用手电筒就在那里背单词。当年新东方的学习氛围特别好，不像今天。有一次我急眼了，决定做一次老大。在星期五的晚上决定老子今晚要熬夜了，背到天亮，我看你们谁能干过我?然后我在那里拿着手电筒背单词，背到早晨三四点钟，一阵倦意上来，低头打了个盹，不到三分钟，然后猛地惊醒，一看边上有两个没打盹的，冲我做这个手势(“V”字手势)我就知道我又输了。

    三十多天熬下来之后，我就在北京郊区租了一个农民的回迁楼备考。考试考完了，备课备完了，对着墙讲了三十多遍，录音又录了十几遍，然后反复地听，直到自己满意，认为这个讲课的质量已经达到了一个优秀教师的水平之后，我就投了个一万多字的简历给新东方的老板，他看了之后很喜欢，约我过去谈话。然后我们一聊，他就觉得，小伙子真不错，一看，嗯，长得也挺好。然后就决定开始给我安排试讲，叫了一些人过来试听。

    先后共试讲了三次，最后一次课后把调查问卷拿上来一看，几乎全都是满分，4.8、4.9、5分这样。然后评语说：啊?这哪里是新教师，分明是什么什么。然后我拿着这个去见俞老板，他一看也很高兴，就安排我上岗了。就在2001年的春天，3月份开始上岗教书，一直到2006年的6月离开这个教书岗位，我一共教了5年零3个月。在这个GRE培训领域里，在中国，我从来都是公认的一哥，从来没有当过二哥。(掌声)

    （摘自《我的奋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