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光明日报 2024年03月01日 星期五

    临去秋波那一转

    作者:王充闾 《光明日报》( 2024年03月01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诗文谈片】 

      意惹情牵,最是“临去秋波那一转”。这“一转”,表现在小说的写作上就是结尾。古人强调:“一篇之妙,全在落句。”因为它能够强化作者情感,暗示主题,以至揭橥全篇意旨。阅读过程中,我发现许多小说的结尾十分精彩,可谓群芳斗艳,各擅胜场。大别之,有三种方式较为常见。

      其一,断崖式的转折。写到最后,笔锋一转,突然让人物的心理情境或客观环境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或使主人公命运陡然逆转,妙在既出乎意外,又合情入理。

      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为其显例。苏比一心想进监狱求得安身,曾几次寻衅滋事,均未如愿;可是,当他受到古老教堂的赞美诗的感化,意欲改邪归正时,却被警察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监狱。结尾说:“第二天早上,警察局法庭上的推事宣判道:‘布莱克威尔岛,三个月。’”这意外的结局,令人哭笑不得。

      这种形式并非欧·亨利所独创,早于他,法国小说家莫泊桑写出《项链》。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为参加一次晚会,向朋友弗莱斯蒂埃夫人借了一串钻石项链,用以炫耀自己的美丽。不料,项链在回家途中不慎丢失,她只得借钱买了新项链还给朋友。为了偿还债务,她节衣缩食、打短工,整整劳苦了十年,变成一个粗壮耐劳的妇女。这天,路遇弗莱斯蒂埃夫人,多年的老朋友竟然认不出她了,玛蒂尔德因而讲出这十年不平常的经历。小说结尾是:“弗莱斯蒂埃太太却大为震惊,抓住她的两只手:‘哎呀!可怜的玛蒂尔德!我的那串是假的呀,顶多值五百法郎!’……”

      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的《万卡》,也是异曲同工。圣诞节的前夜,九岁的小万卡趁着老板和师傅外出祷告之机,提心吊胆地偷偷给爷爷写信,讲述自己在鞋匠家里当学徒历经痛苦折磨、遭受种种虐待,请求爷爷将他带回家去,脱离苦海。写完之后,他只记着肉铺的伙计说的:“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于是,他找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珍贵的信塞进了筒口。然而万卡在信封上写的是“寄交乡下祖父收”,没有具体地址,因此爷爷是不可能收到信的。小说的结尾是:“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沉酣地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灶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

      而成名于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作家阿·马尔兹,同样擅长这类写法。《马戏团到了镇上》讲述两个农家小兄弟听说马戏团来了,却苦于没有钱买入场券,便主动帮助马戏团拉帐篷绳、搬道具座椅,费尽了气力,终于换来两张入场券。然后,等呀等,总算等到节目开场,只见大家在走动,灯光照射着,屋里暖融融的,小哥俩却因过分劳累睡着了。结果,期待看到的小丑、大炮、大秋千,什么也没有见着,白忙乎了一场。结尾是:“孩子们给一声炮响惊醒过来,吃惊地抬起头来,像做梦似的,他们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从炮口里射出来,射得很高很高,随后翻了个跟斗,笔直地落到网里。周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接着四面的观众都站起来,开始回家。戏已经演完,坎贝尔哥儿俩没什么可看的,也只好回家。他们悄悄地哭着,所以谁也没注意到他们。”

      其二,召唤式的悬念。接受美学有“召唤结构”之说,认为文本的空白与不确定,形成一种动力因素,召唤、激发读者进行想象并填充作品潜在的审美价值。其妙在于结犹未结。叶圣陶先生有言:“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是真个完了。”为了不让它“真个完了”,小说家办法多多。

      ——有些小说的结尾苍凉浩渺,余韵悠长,寄慨遥深,摇曳多姿。这在中国古诗中是常见的,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等等。小说家如果采用这种方式,也会把作品中的无限感慨、幽思、期望、猜想留给读者,跟着作者一起运思,一起感叹。

      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结尾:“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流连。瞅着飞蛾在石楠丛和蓝铃花中飞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张爱玲小说《金锁记》的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她的《倾城之恋》结尾:“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营造一种回肠荡气、怅触无端的苍凉气氛,或者宛转低回的想象空间。契诃夫的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中,身为画家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讲述他和沃尔恰尼诺娃一家的交往,情节并不复杂,主要是他与姐姐莉达关于俄国社会问题进行多次激烈争论,以及与妹妹米修司的纯洁爱恋。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已经在开始忘掉那所带阁楼的房子,只有偶尔在绘画或者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想起那窗子里的绿色灯光,或者想起那天晚上我这个堕入情网的人走回家去,冷得搓着手,我的脚步在野地里踩出来的响声。更加少有的是某些时候,孤独熬煎着我,我满心凄凉,就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于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开始觉得她也在想我,等我,我们会见面的……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这个结尾,尤其是最后一句,让人想起明代文学家谢榛的话:“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其间有遐思,有期盼,更有淡淡的忧伤、莫名的惆怅,读者从中或能感觉到作家对俄国未来的迷茫与怅惘。

      ——有的结尾追求一种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可供多重考索的独特效果。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讲述快乐王子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直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减轻别人的忧愁,而小燕子从起初不愿意留下到不顾冻死的威胁毅然陪伴王子。作家通过故事中种种真实的丑恶现象,揭露当时社会的冷酷无情,也暗示了作者的理想社会制度倾向。小说结尾是:

      “把这个城里两件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个天使说。天使便带来了死去的燕子和王子的铅心。

      “你选得不错。”上帝说,“因为我可以让这只小鸟永远在天堂的花园里歌唱,让快乐王子在我的黄金城中赞美我。”

      这令人如释重负,觉得皇天毕竟有眼,好人终得好报。但细一思量,小鸟未来的使命是在花园里唱歌,快乐王子则住在黄金城赞美上帝,前者失去了已有的人格特征,后者依旧泯灭自我,而且,咫尺天涯,无法相聚。不禁要问:这是真正的幸福吗?

      法国作家萨克雷小说《名利场》的结尾:“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

      其三,豹尾式的收场,劲拔有力,一锤定音。“卒章显志”“画龙点睛”“曲终奏雅”的写法,简明扼要,一语破的。

      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读者是很熟悉的。通过被迫害者“狂人”的形象及其自述式的描写,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对中国的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结尾只有四个字:“救救孩子……”力透纸背,语重千钧。

      英国作家乔伊斯的小说《阿拉比》,字数不多,核心是借助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展示都柏林所处的黑暗、腐朽而又麻木的世界,用作家自己的话说,是想要暴露“众人眼中的一个城市偏瘫或瘫痪的灵魂”。结尾更是一针见血:“我抬头凝视着黑暗,感到自己是一个受到虚荣心驱使和摆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愤怒。”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结尾:“‘……孩子,你究竟是谁?’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法国作家大仲马《基督山伯爵》的结尾:“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期望’!”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文学史上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开篇,但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意义上都独具特色的结尾,寥寥无几。”我对这样的论断是首肯的。在恒河沙数的小说作品中,精彩的结尾毕竟是极少数。应该说,较之开头,结尾的构思确是难上加难。从作者角度讲,开头可以“纵一笔之所如”,而结尾却须四脚落地,顾及全局、情节。这在读者亦然:开卷之初,一切茫然不晓,开头不妨从容放过;终篇之际,故事了然于心,自然对收尾有了“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期待。

      (作者:王充闾)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